聊斋故事：纸人禁术(聊斋纸人木偶)

郭藩星夜兼程地往凤凰城家中赶，误打误撞地闯入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夜色寒凉，腹中空空，他准备先吃点东西。

这地方的美令他惊叹，仿佛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街上挂满了灯笼，夜晚亮得如同白昼。

夜市很热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传来阵阵欢声笑语，人们脸上都洋溢着笑，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不远处的杂耍处传来人们一片喝彩声。

郭藩被这欢乐、幸福的氛围感染着，脸上情不自禁也露出了微笑。

他坐在一处小摊上，喊了一碗面。摊主是一对夫妇，笑容可掬，手脚利落。

一会功夫，一碗卧着荷包蛋香气四溢的面端来了，郭藩大口大口吃起来，味儿真不错，只是面很凉，吃得他身子冷嗖嗖地发寒。

付完银，他舍不得离开这个美好的地方，就想四处闲逛。

越逛越不想走，中原四处金兵作乱，烽火不断，朝廷不作为，躲入临安一隅享乐。目之所及皆是流民。竟还有如此富庶祥和之地，郭藩这样想着，心生眷恋，不想走了。

很快，他又发现，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衣裳颜色款式单一，再仔细盯着几个年轻女子看时，感觉她们的相貌极相似，连梳的发式也几乎一样。男子也是如此，三五成群的公子哥儿走来，个个持扇纶巾，迈的步伐都如出一辙。

郭藩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深蓝色短衫打扮，与这儿人的穿着格格不入。

细思，他愈发忐忑。转身找城门又寻不着，急得团团转。

此时，一个更夫敲着锣，喊着:“城门已关，歇息时刻！”

他见更夫穿的是与自己一样的短衫，便追上去想问话。

更夫走得极快，像是运了什么神功，他怎么也追不上，只好返身找了家客栈住下。

客栈很干净，店小二笑眯眯地领他进房间。

他又发现整间客栈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入住，想打听，店小二也似生了飞毛腿般一溜烟不见了。

郭藩只得作罢，好在这儿的一切令他十分满意，很快便酣然入梦了。

这是他二十几年来，睡得最舒适的一觉。

睁开眼，刺目的阳光晃得他头晕目眩。

一骨碌爬起来，自已置身于一片山谷间。阳光撒满大地，四周绿草如茵，树木苍翠，却空无一人。

“可这儿……昨晚不是客栈吗？”他自言自语道。

低头，看到了昨夜付给掌柜的十几文住店钱在地上躺着，捡起来走了一段路，又捡到了昨夜吃面的银钱。

“咕噜咕噜”，肚子发出了饥饿的呐喊。

“昨夜分明吃了两碗面啊，腹中怎会依旧如同饿了三日般难受？”郭藩一路嘀咕一路走。

他把自己全身上下查看了一遍，没丢一文钱，毫发无损。难道昨夜是个梦，可那情景不像是梦中啊！

一抬头，看到了回凤凰城必走的三岔路，再过一片小树林，就踏上了回家之路。

郭藩与娘相依为命，因家贫，二十三岁了还未成亲。

凤凰城中的殷实之家刘员外放了一笔外银，两年了都没收回来，借钱的赖三人如其名，是个泼皮无赖，总找各种借口搪塞，还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往那儿一杵，拍着胸脯说:“要钱没，要命拿去！”

刘员外七十多了，膝下无子，唯有一个独女叫倩儿。

要债这事把他气病了，不是为银子，是觉得怄气窝火，咽不下去。

于是贴了告示:能替本人到莲花镇找赖三追讨回五十两银子者，如果人品好尚未婚配者，本人愿许独生女儿促良缘。

这告示一出，不少年轻后生跃跃欲试，结果都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有几个还被彪悍的赖三打得带伤而归。

郭藩与倩儿有过一次交集。

半年前，郭藩到药铺给娘抓药，偏偏身上带的银子不够，差了十几文钱。

他低声下气地恳求掌柜先让自己拿药给娘治病，欠的铜钱明日送来，掌柜不应声，只顾冷着脸拨弄手里的算盘。郭藩窘在原地不知所措，这时，一个小丫鬟过来塞给了他二十文，只说自家小姐见他孝顺便帮他一把。

郭藩提了药追出来，只见刚才的小丫鬟和一个背影窈窕的姑娘，一打听是刘员外家的小姐。

他几次去刘员外家还那二十文钱，刘府管家见他衣着寒酸连门都没让进。

看到刘员外贴的告示，想到倩儿帮自己的善举，他毫不犹豫地揭了告示，直奔莲花镇去了。

在赖三家守了三天，不见人。周围的人告诉他赖三出远门了，没两个月是不会回来的，他只好无功而返。

孰料竟遇到了如此怪异之事。他一遍遍在脑中回味昨夜那些美好的场景，愈发觉得不可思议，那么美的地方怎么会凭空消失了，究竟是不是入了仙境。

拐了个弯儿，却看到林中有一座小院，里面种着树和许多花，几间木屋掩映其间。

他决定先去讨点吃食填下饥肠辘辘的肚子。靠近小院，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仰面倒在地上。

郭藩快步上前，探了鼻息，还活着。他正要扶起，老者忽然喘着气开了口:“恒儿，你随为师多年，为师有愧，‘纸人术’未及传，你腿脚不便，这就授你‘纸人术’，便于今后用这些纸人伺候你一生。为师五感尽失，再晚怕是不能言语了，从我䄂中取诀，切记不可作恶！”老者抬起的手陡然垂下，便没了气息。

郭藩从老者袖中摸出两张黄纸，一张写着:‘纸人诀’，另一张写着:“存善念，天必佑，恶念起，必有刧。”

门外起了一阵响动，郭藩把两张诀揣进怀里，蹲在地上喊着:“老伯，老伯！”

“师父，你怎么不听恒儿的话下榻出门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瘸一拐地哭喊着扑上前，背后的蒌里装着几株新挖的草药。

“师父，徒儿找到回魂草了！”少年悲声恸哭，把蒌里的草碾碎喂入老者口中，老者双目紧闭，无一丝生还的迹象。

“小兄弟，节哀顺变……”郭藩开口劝。

少年回头看到他，怒气冲冲地吼道:“原来是你这灾星！昨夜，师父除去两只恶鬼，受伤元气大损，怕自己时日无多，执意要授我‘禁木’，说可驱使纸人为我所用。才布下庞大的纸人街市，你就闯入了。若师父当场收术，你的魂魄会与纸人一道被师父收走而亡。师父为了你，守了一夜阵，日出时阵才散，故尔耗尽心血才导致如此！”

少年含泪越说怨气越重，猛然使出双掌对郭藩劈来，“呼”一股风挟着一道光卷起郭藩重重甩出了几十丈远。

郭藩吃痛地呻吟起来，少年不肯罢手，欲再次出招。

郭藩忍着痛爬起来拼命地跑，累得接不上气才收住了脚。回头看去，少年并未追来。他松了一口气，感到脚下生疼，几处被少年作法摔伤了。

他一瘸一拐往凤凰城走去。暮色苍茫中又下起了雨，他躲进路边的破庙，点燃一堆干柴，才缓过来。

骤然记起，老者的‘纸人术’是传给那个少年的，眼下去还，他余怒未消会杀了自己，过一阵再去还给他吧。

想起少年说自己昨夜置身的美妙街市是老者用‘纸人术’布出来时，他心痒难耐，按捺不住好奇，掏出那两张诀，琢磨了半宿，总算弄明白了，要使‘纸人术’须要先学会用手撕出栩栩如生的纸人。

他试着翻出纸，凭想象撕着，个个都四不像。许久过去，才撕出一个有些人形的纸人。

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环顾阴森森的破庙，他出手指向纸人，按照纸诀步骤念起咒来，须臾之间，一道光闪过，地上的纸人慢慢立起来逐渐变大。

郭藩见这异象，害怕了，抓着包袱夺门而去。

“主人，有何示下？”一声脆响。

郭藩收脚回头，一个丑陋的女子颔首行礼。

她就是自己撕出的纸人，一边脸大，一边脸小，一个眼大，一个眼小，一边眉高，一边眉低，膀大又腰圆。

郭藩皱着眉暗道，还得学会撕出美人图才行。

“爷脚疼，给爷捏捏脚！”郭藩试探性地吩咐。

那女子竟真的低眉顺眼地捏起来，还真舒服。他就惬意地进入了梦乡，待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纸幻出的女子不见了。

“糟糕，只记了‘纸人诀’，没有记住黄纸上后半段能让纸人在世间延长六日之诀。”他咕哝着找起那张黄纸诀来，翻遍全身也没找着。

恍然忆起，夜里念完纸诀，忘记放进怀里了，遂四下寻找起来。

在窗下找到了，雨滴飘进来濡湿了那张诀，遇水之处，所有的字都不见了，仅存着开头干处的寥寥几字。

“前面的诀已记牢，后面诀消失了，还要这纸何用？”说着，郭藩懊恼地将纸诀丢进了火堆烧了，收拾好包袱离开了破庙。

临近凤凰城，路遇一伙贼冦，抢光了郭藩仅剩的几十文钱，为首者逼他入冦，他不从被抓进了山里的贼巢。

夜里，郭藩要来了几张纸，撕了八个纸人，虽然样子依旧丑陋，好在他念了诀后，纸人化成了八个大汉，替他打晕看门贼，悄悄掩护着他逃了出来。

两次尝到了‘纸人术’带来的甜头，郭藩觉得自己时来运转，要鸿运当头了。早将要把“纸人术”还给少年的事抛到了脑后。

只是他不会下半段“纸人诀”所以日头一照，所有的纸人就都现回了原形。

回到家，他闭门不出，在家苦练撕纸人的技术。

世间诸事的诀窍无甚难，唯手熟尔，熟能生巧罢了。

郭蕃苦练了半个月，又去街上请捏糖人、剪纸人的师傅们指导了几次。

一个月后，他撕出的纸人活灵活现。

手里撕出的女子妙曼多姿，撕出的男子魁梧有型。

他想出了靠“纸人术”娶妻发迹的“良策”。先向街坊借银子，挨家挨户借过两条街，终于凑够了五十两银子。

又赶夜撕了四个纸仆从，第二天日落时，带着四个仆从去了刘员外家，告诉人家，他帮刘员外讨回了赖三欠的五十两银子。

刘员外见他仪表堂堂，身后还跟着仆从，料想家境不错，便兑现了先前的承诺，答应把女儿许给他，约定二个月后成亲。

郭藩飘飘然起来。

娶亲要银子，娶自己心仪的倩儿，定要大操大办，需要更多的银子。

郭藩乔装一番带着几个纸化美人儿去了凤凰城周边临县的青楼，与老鸨定好价钱。日间他在客栈撕纸美人，傍晚念诀，纸美人化人形后，他卖给青楼。

银子哗啦啦地流入郭蕃的钱袋。那些个上当受骗的青楼老鸨只得吃暗亏，都认为是美人们出逃成功了，否则怎会凭空消失。

一个多月后，郭藩驾着马车拉回一车银子。

他换了大宅，置了仆从丫鬟。

郭藩的娘诚惶诚恐地问儿子银钱的来历，他无不得意地说非偷非抢得来。

他如愿娶回了倩儿做娘子。

倩儿犹记得他曾为母亲买药之事，敬他是个孝子，对他很是满意。

日子一长，倩儿见郭藩不做任何事情，花银却大手大脚，而且时常躲进书房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几次问他，都被他找理由搪塞了过去，便是怀疑也无计可施。

这天半夜，倩儿做了个梦。

一个道袍老者在她面前唉声叹气。她问缘由，老者说，在替倩儿哭泣，这样好的姑娘却嫁了个短命鬼。

还说郭藩心术不正，偷了自己留给徒儿的禁术，原本传此术为照顾身残的徒儿，而今徒儿摔下崖，爬不起来活活困死了。偷术之人却用此术诓人发财，寿限将至。

倩儿听罢惊得直冒冷汗，想摇醒身旁的郭藩，一伸手在自己身边摸了个空。

她起身披衣，行至书房，窗上印着摇曳的烛光，还不时传来郭藩的笑声。

悄悄捅开窗纸，画面香艳令倩儿不堪入目。

只见郭藩喝着酒，面前四个貌若天仙的女子边舞边脱衣，郭藩时而搂这个，时而亲那个。

倩儿又羞又愤，她强压怒火，静下心来，细想这几个女子不是郭府中人。自己待下人极好，若郭藩带女子回来，必定有人会禀报于自己。

这些女子从何而来？倩儿狠下心躲在窗下看了一夜郭藩的辣眼之事。

重新审视郭藩，她相信了梦中老者的话。

日头升起，郭藩伸着腰走出来，那四个女子一起跟出来，阳光一照，“咻咻咻”她们瞬间化成了软沓沓的纸美人栽倒下去。

倩儿不露声色地回了屋。

即便很伤心，念着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决定点醒郭藩。

早膳时，郭藩坐在她身旁哈欠连连。

“夫君面色萎黄，可是劳累过度？”倩儿故意问。

“哦，娘子，整夜读书乏累得紧。”郭藩撒谎面不变色。

“夫君要保重身体，我和娘才安心。”倩儿回道。

郭藩面无愧色，漫不经心地哼哈两声，倩儿的心也冷了下来。

她装做不经意间说了那个梦。

郭藩听完，大惊失色，手抖得箸都落下了地。

继尔，他转身匆匆离去了。

倩儿抱着一丝希望，以为他会找庙里的寂空法师救赎。

傍晚，郭藩带回来一个脸上生痦子的道士。

只望一眼，倩儿对那道士便十分厌恶。

道士一双鼠眼在倩儿身上来回逡巡。

郭藩涕泪齐下地跪在倩儿面前，说:“求娘子救为夫之命！按高人指点去做即可。”

倩儿答应了，自家夫君怎可不救。

道士让她躺在八卦阵中，郭藩手脚麻利地撕了一个很大的与倩儿一模一样的纸人。

一切就绪，道士挥动拂尘欲作法。“嗖”一道白光落地化作一个老者。

“姑娘，快起来，勿上当！”老者急唤。

来者正是倩儿梦里见到的那位老者。

“老伯！”倩儿被一阵大风吹扶着立了起来。

“恶道！助人行恶，贫道替天除之！说着划出去一掌。

痦子道士用拂尘接了一招，吼道:“你这阴间死鬼安敢插手阳间之事，老夫就叫你魂飞魄散！″

话间，已是漫天黑云压城，狂风大作。

二人交起手来。

郭藩迎着风，拿着与倩儿一样的纸人要往倩儿身上贴。

“姑娘，这是勾魂纸人，闪开，他要勾你之魂续他之命！如此你就要代他亡！”老伯大声喊道。

倩儿左躲右闪，跑累了动作慢下来，她看见郭藩狰狞着脸扑过来，当初那个质朴孝顺的郭藩早已不见了。

老伯一掌击在郭藩背上，提起他扔了出去。

接着迈出天罡步以便全力以赴灭了痦子道士。

“鬼仙且慢！”无常二君骤然飘至。

痦子道士还没反应过来，魂魂就被押走了。

黑无常又返身勾走郭藩的魂说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心㡳邪恶必丢魂！去地狱受罚吧！”

说完，一众鬼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伯笑了笑也告辞了。

郭藩的娘长吁一声说:“老身知他没干好事，夙夜忧叹，有因必有果。”她收拾包袱去了山上的庵里削发为尼，为帮儿子减轻罪孽。

两年后，一个私塾先生娶了倩儿，日子过得平凡而幸福。

又过了一年，倩儿生了个儿子。

此子生下来，口中就衔着一张签，上面写着:鬼仙遣文曲星下凡投胎，善因结福果。

十八年后，倩儿之子成了状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