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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唐氏四系后裔考

文/周秦汉摘要:陶唐氏是晋南的远古部族,亡于夏代,其后裔分化为异地独立并存的古唐国、刘累、唐尧和丹朱四系。直系后裔古唐国应是商周古文字姚姓“昜伯”之国,而非“子”之国。支裔“刘累—范氏”一系出居在外,夏孔甲时始封为御龙氏,商武丁时被封为豕韦

陶唐氏四系后裔考

文/周秦汉

摘要:陶唐氏是晋南的远古部族,亡于夏代,其后裔分化为异地独立并存的古唐国、刘累、唐尧和丹朱四系。直系后裔古唐国应是商周古文字姚姓“昜伯”之国,而非“子”之国。支裔“刘累—范氏”一系出居在外,夏孔甲时始封为御龙氏,商武丁时被封为豕韦氏,周宣王以前为唐杜氏,即祁姓杜氏,不应分为唐氏与杜氏。尧出于陶唐氏,早年活动于丹水。丹朱后裔在东周为狸姓傅氏。房国非丹朱之后。“尧为唐氏”说不晚于春秋晚期,“尧居晋地”说流传自战国三晋。“尧为祁姓伊氏”说是汉晋后起附会之说,不可信。汉室虽能追溯至刘累一系,出自陶唐氏,但并不能追溯至尧一系。汉人杂糅诸系,遂完成“汉承尧运”“汉为尧后”的政治神话。

帝尧与陶唐氏、古唐国的关系,早在民国“古史辨”运动时就已是学者们争议的主要论题之一。顾颉刚先生指出陶唐和有虞“明明白白是两个国,和夏后氏同存在的两个国,何尝在统一的国家之下互相禅让”,又言:“在《左传》上,舜没有姚姓,虞亦不言舜胤,尧没有唐号,唐亦不言尧后,或犹保存得一点唐虞二国的本相。”童书业先生在《帝尧陶唐氏名号溯源》中认为陶唐氏乃古唐国的前身,两者与尧“丝毫没有关系”。后来杨宽先生又提出“陶唐即高阳”说。

陶唐氏四系后裔考

基于陶唐氏非尧的前提下,前贤梳理出陶唐氏的世系。顾颉刚先生分“唐杜氏”为唐氏、杜氏,再认定唐氏即古唐国。童书业先生又将《左传》范宣子所言改订为“在虞为陶唐氏,在夏为豕韦氏,在商为唐氏,在周为杜氏”。顾先生尚保留两系,而童先生完全合为一系,现将两说总结如图1。

两说其实仍有未安之处,与先秦文献有所牴牾。后来陈泳超先生《尧舜传说研究》辟一小节专谈“尧的世系”,认为尧与陶唐氏的关系无法确信,相关史料颇有龃龉,多置之不论。前辈学者对此问题多随文论及,未充分展开。时至今日,卜辞中出现“(上庚下口)”与“昜”两地,青铜器也有涉及古唐国与叔虞之唐,曲沃北赵晋侯墓有记载昜人的玉环,郭店简《唐虞之道》明确以唐称尧,上博简《容成氏》“尧处于丹府与藋陵之间”是首次见到的重要史料。这些新材料拓展了该问题的研究空间,因此对于史料应涸泽而渔,然后有必要进行专文综合研究,重新审查考辨,还原其世系的先秦旧说,并清理其在后世的整合演变。

一、“刘累—范氏”世系通考

先秦文献对陶唐氏世系最系统的记载,见于春秋时期范宣子夸耀祖先之辞,其可与刘累御龙的记载相互参看,其文云:

陶唐氏四系后裔考

第二段史料的主题是上古“扰龙”传统,从飂叔安的后裔董父记起。两相对读可大致梳理出豢龙氏的世系:董父在舜时被赐董姓、豢龙氏,其后有鬷夷氏。董父后裔的时代下限见于《国语·郑语》:“董姓鬷夷、豢龙,则夏灭之矣。”桀时有关龙逢,《潜夫论·志氏姓》作“豢龙逢”。关是元部见母字,豢是元部匣母字,旁纽叠韵,古音极近。故关龙逢即豢龙逢,乃豢龙氏后裔在夏庭为臣,最终为桀所杀,豢龙氏遂绝祀。

“陶唐氏”见于《左传》五次,其中一次与《晋语》同文。此外在先秦文献中,仅见于《山海经·海内经》“陶唐之丘”、《吕氏春秋·古乐》载陶唐氏作舞、《世本》称“帝尧为陶唐氏”。

关于陶唐氏的存亡年代,仅有的线索是《左传·哀公六年》引《夏书》曰:“惟彼陶唐,帅彼天常,有此冀方。今失其行,乱其纪纲,乃灭而亡。”《夏书》应是春秋及以前的“书”类文献,可信度较高。杜预注曰:“逸书言尧循天之常道。‘灭亡’谓夏桀也。唐虞及夏同都冀州,不易地而亡,由于不知大道故。”谓灭亡者是桀,这是受了汉人影响。汉人以陶唐为尧的专称,故杜预有此弥缝之说。童书业先生则以陶唐氏“为夏所灭”。细读此文,可知陶唐氏确实在夏代灭亡,但严格来讲未必为夏后氏所灭,或为它国所灭,亦或内乱自亡。《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又载刘累“事孔甲”,《昭公元年》载唐人“服事夏、商”,可知其遗民尚可臣服于他族。所谓“灭亡”并非言其族死尽,而是指丧失了作为独立国家政权的地位。综合来看,陶唐氏灭亡于夏代,其事发生在孔甲之前,其遗民服事夏商。

关于陶唐氏地望,可据《左传·哀公六年》引《夏书》载陶唐“有此冀方”,应出自春秋史料。早期“冀”的地望即在晋南。《襄公二十九年》载季札观乐,鲁乐工为季札歌《唐》,即周代的晋地之《风》。季札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此史料或撰于战国时期。可见东周时人即以晋国所处古唐国故地即上古陶唐氏之墟。两条材料并观,可知陶唐氏本居晋南。

后世学者有言“陶唐氏”之“陶”出自东方。《说文》载:“《夏书》曰:‘东至于陶丘。’陶丘有尧城,尧尝所居,故尧号陶唐氏。”臣瓒曰:“尧初居于唐,后居陶,故曰陶唐也。”近代学者亦有以“陶”在东方。王国维先生言:“尧号陶唐氏,而冢在定陶之成阳。”吕思勉先生认为尧本居东方,后渐次西迁,晋南乃其后裔所在。童书业先生言:“陶唐在东方又有故墟在,大约就是《春秋》《禹贡》的陶丘。”然“陶丘”未必与陶唐氏有关,许慎与臣瓒年代较晚,其说于早期文献无据,可能是晚期弥缝之说。持“东方说”的学者多据汉代以后文献,甚至是年代较晚的地理志,可信度较低。故陶唐氏地望还应依《左传》《夏书》的“晋南说”为宜。

“豕韦氏”的记载较为纷杂,今按所述年代排列于下:

陶唐氏四系后裔考

豕韦在商代早中期是彭姓,这是《郑语》明确记载的。旧儒贾逵、班昭、韦昭、杜预皆言武丁灭彭姓豕韦,封刘累之后、范氏之祖为新的豕韦氏,即汉人所谓“刘姓豕韦”。此说能与先秦旧说相融贯,当有可信的渊源。争议的焦点是,夏代豕韦和成汤所伐的韦国是否为彭姓。清代马瑞辰认为桀时韦国之姓已不可考,成汤灭韦,遂改封彭姓豕韦,是为商代豕韦。然《长发》只言汤“伐”韦,先秦文献未有“灭”韦或新分封的记载。反而郑笺明言:“韦,豕韦,彭姓也。”王国维先生也以为:“殷人所伐,不过韦、顾、昆吾,且豕韦之后仍为商伯”。旧注并无牴牾之处,且众口一辞,不应轻易否认。故成汤所伐之韦即夏代彭姓豕韦,《长发》四字成句,故用简称。《古今人表》分列“韦”与“豕韦”,是班昭从《长发》抄撮“韦”,又从《郑语》抄取“豕韦”,以阙疑态度,未加牵合。

至此可梳理出豕韦氏两姓的变迁:夏代彭姓豕韦氏至孔甲时已衰落。其后代民众一度被孔甲赐给御龙氏刘累。但后来刘累畏罪迁居鲁县,旋即失民,彭姓豕韦或借此得以复国。桀时,豕韦与夏王室关系密切,是夏的重要盟国,一度为成汤征服而削弱,但并未亡国。商代早中期,或因商王室中衰,豕韦作为地方诸侯,积攒实力,遂成为一方霸主。及至武丁中兴,扫荡障碍,遂灭彭姓豕韦。可能是因为刘累之族曾受赐豕韦之民,已有先例与根基,故武丁改封刘累之后再次为豕韦氏,即范氏的直系祖先。

对于“唐杜氏”族属的认定,历代学者主要有新旧两说。旧说认为唐、杜为两氏,刘累之后的豕韦氏在商末被改封为唐氏,亦即古唐国,为成王所灭,遂迁于杜。韦昭、杜预、孔颖达、顾炎武皆主此说,今本《竹书纪年》成王八年亦载:“王师灭唐,迁其民于杜。”此说似为汉晋普遍观点,但并无确凿证据,弥缝牵合痕迹明显。今本《纪年》基本被定为伪书,不可不加考辨地采信,其更与先秦文献相矛盾。《左传·昭公元年》载唐人“服事夏、商”,始终居晋南大夏,而范氏之祖在夏、商两代为御龙氏、豕韦氏,且一度迁居鲁县,两系的地望与氏名皆不相合。亦可见今本《纪年》收撮了后世经师弥缝晚出之说。此外,武王去世,古唐国作乱,旋为周公诛灭,遂封唐叔虞。古唐国存于周初至多四年,时间极短。倘若古唐国为范氏直系先祖,范宣子应将其归于商代,言“在商为豕韦氏、唐氏”,而不应归于周代。

新说则认为“唐杜氏”并非两氏,而即西周杜氏,与晋南大夏的古唐国乃独立并行的两系。隋代刘炫指出唐人“居于大夏子孙,终商不灭,非累子孙,是其同族等类耳”,但不为孔颖达等学者认同。及至清代孙诒让作《唐杜氏考》,言:“范氏为杜伯之后,自述家世,但数杜氏足矣,何必更援唐耶……成王所灭以封叔虞者,自为晋阳之唐;刘累之后所封者,自为杜县之唐杜。窃意杜本唐之别名,若楚之亦言荆也。”又据《史记·秦本纪》“蕩社”言“盖即唐杜也。庚声与昜声古音同部……杜与社同从土得声。”今甲骨文、金文、战国文字皆有唐、昜相通之例。此说一出,相关记载尽可融贯,旧说牴牾之处涣然冰释。唐杜氏简称杜氏,理同陶唐氏简称唐氏。关中杜地自有土著部族,陶唐氏后裔自晋南侨居此地,为了与土著部族相区分,故称“唐杜氏”。

文献记载西周杜氏甚少。最著名的事件是杜伯射宣王,详见于《墨子·明鬼下》“周宣王杀其臣杜伯而不辜”的政治斗争,其中原因已不详。此后杜伯之子隰叔出奔晋国,或因晋地乃其先祖陶唐氏旧居,有远房同族,易于立足。历经三代辗转迁徙的范氏一系终于回归先祖故地。其后世系可见于《国语·晋语八》,杜隰叔之子士蒍担任士师,别为以职官为氏,即士氏,其后又受封范氏,兹不赘述。

至此,重读范宣子的夸辞,所言御龙氏服事夏庭,豕韦氏邻近殷墟,杜氏靠近宗周,范氏权倾晋国。范宣子的潜台词是自夸其族不论朝代更替,世代都能与天子、霸主维持密切政治联系,成为一大势力。而刘累畏罪迁居、杜伯被杀这些负面事件,则不为范宣子提及。

关于杜氏之姓,《左传·文公六年》有晋襄公配偶杜祁。金文有杜伯鬲。二重证据可知杜氏祁姓。三器年代皆在西周晚期,其中杜伯盨出土于陕西韩城与澄城交界处,或能说明杜伯之子隰叔出奔后,部分族人仍零散居于西土。

及至春秋初年,杜氏余民可能已随平王东迁,唐杜氏旧居已为戎人占据。《史记·秦本纪》载:“宁公二年,公徙居平阳。遣兵伐荡社。三年,与亳战,亳王奔戎,遂灭荡社……十二年,伐荡氏,取之。”徐广曰:“社,一作杜。”亳僭称王,失败后又奔戎,知其应属西戎。亳王可能是趁西周灭亡之际,随大股西戎攻入王畿,遂占据丰镐附近的荡社,后为东进的秦宁公所驱逐。

至此可梳理出“刘累—范氏”一系的变迁:陶唐氏后裔之一的刘累服事夏庭,养龙有功,被孔甲封为御龙氏,成为始封君。由于刘累出居在外,又为夏庭微臣,故无甚统属,御龙氏有名无民,孔甲遂赐之以彭姓豕韦之民,刘累方能临民治事。刘累并不是在夏庭为官的古唐国君长,而是陶唐氏散落于外地的支裔,故不能以唐为氏,需另立新氏,随世而变。刘累得罪孔甲后,避迁鲁县,彭姓豕韦遂得以在夏代晚期复国,但在商代晚期为武丁所灭。武丁重封刘累后裔为豕韦氏。豕韦氏在周代转为唐杜氏的具体情况,史籍阙载,已不得而知,大抵与商末周初的政治变动有关。杜氏在西周晚期与宣王发生政治斗争,其族出奔晋国,后遂有晋国范氏之族。

二、古唐国即商周古文字“昜”

夏代刘累与夏商时的古唐国为独立并行的两系,但两系同出自虞夏以前的陶唐氏。陶唐氏居于晋南,上文已据《左传》证之,古唐国亦居晋南。《左传·昭公元年》载后帝“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昭公十五年》亦言“唐叔受之,以处参虚”。古唐国与陶唐氏为一系的最早最直接证据是《襄公二十九年》载季札言晋地《唐风》“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即认为晋国统治的唐墟土著民众是上古陶唐氏的遗民。至于陶唐氏后裔简称“唐”,东汉荀悦以为:“陶,发声也。”称“唐尧”,而不称“陶唐尧”,或亦因此。陶唐氏与古唐国的氏名与地望皆相合,古唐国为陶唐氏的直系遗民。

商代金文与甲骨文皆有“(上庚下口)”字,旧释为“唐”。商代晚期有唐子且乙觶(《集成》6367)、唐子且乙爵,可知其君长称子。卜辞中的“唐”向商王纳贡,参与征伐,还有“贞,作大邑于唐土”的记载。卜辞中“作邑”常见,但“作大邑”罕见。“唐土”与商都并称“大邑”,可能是商朝重镇,有相当的地位。

商代甲骨文另有“昜”国,首领称伯,有“昜白”之称。李学勤先生考证为姚姓。昜国向商王纳贡,参与征伐,与商王关系友好。卜辞载“王比昜白”或正合于《左传》所载唐人“服事夏商”之说。

关于古文字的“昜”与传世文献的“唐”,清代孙诒让曾推测:“或唐叔之‘唐’,当以‘O’为正体,亦未可定。”曲沃北赵晋侯墓地M31出土所谓“文王玉环”,李学勤先生考释为:“文王卜曰:我及昜人弘战贾人。”陈斯鹏先生认为此字与叔虞鼎铭文的O皆为象形的“觴”,与觴姬簋盖、觴仲多壶的“觴”皆读为“唐”,即古唐国。孙亚冰先生又结合(左上口左下爻右見)公簋与晋公(上奠下皿)所见叔虞之国号皆从昜,又以昜、唐可通,提出:“晋国始封地名‘昜’,它可以追溯到商代卜辞中的‘昜’国,与卜辞或金文中的‘唐’国无关。”先前一些学者未能注意到“昜”,遂将卜辞的“(上庚下口)”径视为古唐国。然传世文献的“唐”氏在西周春秋金文与战国文字中皆从“昜”,不作“(上庚下口)”。古文字材料的证据链完整,故古唐国、叔虞之唐应即卜辞的“昜”,汉代传抄时才改写作音近的“唐”。故商王室“作大邑”的“(上庚下口)”,可能是一座受商王控制程度较高的城邑,其君称“子”,亦与地方诸侯多称“伯”的政治地位不同,故应非晋南方国。

至此可梳理出古唐国的变迁史:陶唐氏是虞夏以前的晋南古族,其虽灭亡于夏代,但直系遗民世代以“唐”为氏,仍居晋地大夏,服事夏、商两代的中原王朝。古唐人与中央王朝关系良好,不断积攒实力,可能在商代复国,成为一重要的地方势力。根据所谓文王玉环,周人兴起后,古唐国一度转附文王。李学勤先生推言:“唐国在文王时是周的盟友,其所以能存留到成王时,可能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故武王翦商,未触及唐国,遂使其保存实力。但周人征伐四方,势力逼人。唐人又长年服事商王室,晚近才迫于形势归附周人。周人未必信任,唐人未必顺服。武王方卒,唐人遂趁势反叛,可见其有相当实力。最终古唐国为成王与周公所灭,唐叔虞受封于此,才有了后来的晋国。

三、尧及丹朱后裔的族姓与地望

在讨论尧与陶唐氏关系之前,需先考察尧、丹朱及其后裔的地望与姓氏。文献有记载尧、丹朱与丹水有关:

陶唐氏四系后裔考

先秦文献几乎没有记载尧为天子之前的情况,《容成氏》所言更是前所未见。整理者李零先生认为“丹府与藋陵之间”即“丹陵”的合称。王晖先生则考证“‘丹府’是指丹城宫府,应在今丹水流域一带”,“丹陵、丹水流域的丹朱故城是尧部族故地。‘藋陵’是指阳翟丘陵一带”。综此可知,尧早年居于今河南中南部,曾作为南方君长讨伐有苗一族,在丹水流域作战有功,这也是其子丹朱被封于丹水的原因之一。至于流放说与封国说,并不违背。舜远封丹朱,可能是为了使其疲于应付苗民,不能直接干预中原政治,实质上略同于流放。舜封象同理,连孟子都承认既是分封又可视为流放。西汉废帝海昏侯刘贺之事亦如是。

尧后裔封国仅见于“武王克商分封古帝后裔”的记载,其最早出处见下:

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陈;下车而封夏后氏之后于杞,投殷之后于宋。

武王胜殷,入殷,未下舆,命封黄帝之后于铸,封帝尧之后于黎,封帝舜之后于陈;下舆,命封夏后之后于杞,立成汤之后于宋以奉桑林。

这个记载的可信度与史料价值有疑。一方面,言武王封宋,明显悖于史实。另一方面,《乐记》载黄帝之后封于蓟,与召公奭的燕国共处一地。唐人张守节言:“蓟、燕二国俱武王立……蓟微燕盛,乃并蓟居之,蓟名遂绝焉。”李学勤先生认为这是“维护《乐记》所说武王‘封黄帝之后于蓟’,而认为燕的初封在今蓟县境”。唐人陆德明又以蓟即“今涿郡蓟县是也,即燕国之都也……黄帝姓姬,君奭盖其后也。或黄帝之后封蓟者灭绝而更封燕郡乎?疑不能明也”。此又属经师弥缝之说。张守节与陆德明两说皆难通,这可能是由于此记载本非西周旧说流传,而是出自战国人的总结创说,故不可径信。但此乃尧后裔封国的仅有记载,姑且论之。此记载又见于两汉文献,相关异文如表1。

陶唐氏四系后裔考

黎、蓟、音近可通。铸、祝音近可通。黄帝、尧的后裔封国为铸、蓟,只是文献记载的对应关系错乱。蓟在燕地,或为姬姓,或不可考。《世本》载铸国为任姓,铸公簠作“妊”姓,二重证据,殆无疑义。据郭沫若先生考证,铸国辗转迁徙,皆在今山东省一带。两国地望与晋南古唐国、西土祁姓杜氏相隔甚远。

丹朱后裔可考实者仅东周狸姓傅氏。《国语·周语上》载丹朱之神降临于虢土,并被视为尧之胄裔。周内史建议“使太宰以祝、史帅狸姓,奉牺牲、粢盛、玉帛往献焉”,于是“王使太宰忌父帅傅氏及祝、史”。韦注曰:“狸姓,丹朱之后也。神不歆非类,故帅以往焉……傅氏,狸姓也,在周为傅氏。”傅氏似为王室大夫,可能居于东周王室一带。

中古以降有“房国为丹朱后裔”之说。然考诸先秦两汉文献,皆无此说。丹朱与房并载,仅见于《国语·周语上》:“昔昭王娶于房,曰房后,实有爽德,协于丹朱,丹朱凭身以仪之,生穆王焉。”全然看不出房后与丹朱有族属关系。唐兰先生言:“既然是丹朱的神灵与房后交配而生穆王,则房后必非丹朱的后裔。”房国在今河南遂平县。丹朱与房国有关的最早记载,见于今本《竹书纪年》沈约注云:“帝子丹朱避舜房陵,舜让不克,朱遂封于房。”已是南朝之说。房国祁姓更是唐宋以来之说,见于《新唐书·宰相世系表》、郑樵《通志》等,皆属后世标榜门楣的牵连附会之说。唐兰先生也指出“姓氏书都不大可靠”;“说房氏出祁姓的话是完全无据的”。今又有金文补证,唐先生又言:“今昭王时铜器有王姜,则房国当亦是姜姓。”此与丹朱后裔狸姓不合。王姜是否即房后,尚未定论,有待考证。目前可确知的是,在早期文献中,甚至晚至汉晋时,都从未有房国为丹朱后裔的记载。

综上诸考,尧后裔、丹朱后裔的地望、姓氏与古唐国、刘累两系皆不合,说明这四系是独立并行的。在西周时期,尧后裔封国与晋地古唐国、西土祁姓杜氏分立并存。

四、尧与陶唐氏关系重辨

“陶唐氏本与尧无关”是近代“古史辨”运动的主要观点之一,此说认为两者发生关系乃是刘歆、王莽排列整齐古史系统的结果。顾颉刚先生言:“我寻求禹和夏、尧和唐、舜和虞所以发生关系之故,以为这是战国的伪史家维持信用的长技。他们觉得尧舜禹都是冥漠中独立的个人,非各装在一个着实的地方,不足以使得他们的地位巩固。”童书业先生称汉人“造出了一个整个的古帝王名号系统……因着新、汉(东汉)两代帝王的威权,得到了世人的公认,于是‘帝尧’的头和‘陶唐氏’的脚便安牢了,永远连成一体了”。细绎其说,似未能定论。现备集史料,试重新考辨。

“尧为唐氏”最早见于春秋末期以来的孔门诸子。《论语·泰伯》言“唐虞之际”。《孟子·万章上》载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然童书业先生将此两者皆视为后世窜入,并言唐与尧结合“早则战国末,迟或竟在汉代”。陈泳超先生也认为《论语》是“春秋之际亦唯见此一条‘唐虞’连称的孤证”。但郭店简《唐虞之道》以“湯(唐)”指尧,其年代上接孔子,下近孟子,使得证据连贯起来,故知“尧为唐氏”说并不晚于春秋末期。

“尧的传说”被书于竹帛,不晚于春秋时期,见于《尧典》《左传》《国语》及清华简《保训》等早期文献。陶唐氏的记载亦见于春秋晚期,即《左传》襄、昭、哀三世,且其中一则还引自《夏书》。《左传·襄公九年》载:“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昭公元年》载:“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左传》记阏伯仅此两条,皆与天文有关,皆言商人承之,或属同一传说。后帝命其迁于商丘,其遂担任陶唐氏火正。又有《国语·楚语》言颛顼能“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以“绝地天通”。上古能任命有司观象授时者皆是帝王,故陶唐氏很可能即后帝。陶唐氏中能为帝者仅尧而已。故杜预、孔颖达、崔述、郭沫若、杨宽等先生皆以后帝即尧,或非虚言。

今本《吕氏春秋·古乐》历述上古帝王音乐,以朱襄氏、葛天氏、陶唐氏、黄帝、帝颛顼、帝喾、帝尧、舜、禹为序。颜师古以《古今人表》有阴康氏,认为高诱妄改《吕氏春秋》。但童书业先生据《上林赋》“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证今本《吕氏春秋》不误,进而推论尧与陶唐氏无关。但即便《古乐》并举陶唐氏与尧,也无法证明两者无关。因为陶唐乃远古部族氏名,其族世代相传某种舞蹈。尧是私名,出自陶唐氏,命臣下制作乐篇。两者并不矛盾。《古乐》原文不论是“陶唐氏”还是“阴康氏”,都无法直接证明陶唐氏与尧的关系,故这条史料不能作为证据。

陶唐氏居于晋南,首章已据《左传》证之。而“尧居晋地”之说,先秦文献失载。徐旭生先生言:“后人多信尧、舜、禹均建都于今山西省的西南境,但西汉人尚无此说。”又指出《汉书·地理志》仅言祠,不言都;东汉末应劭最早言尧都平阳,“说尧、舜、禹都在这一带建都,大约最先是皇甫谧”。此外,郑玄《诗谱·唐谱》亦云:“唐者,帝尧旧都之地,今日太原晋阳,是尧始居。此后乃迁河东平阳。”徐先生搜集史料有阙,目前所见最早言“尧居晋地”实为《唐风》诗小序:“此晋也,而谓之唐,本其风俗,忧深思远,俭而用礼,乃有尧之遗风焉。”皮锡瑞曾言:“汉人最重师法。师之所传,弟之所受,一字毋敢出入;背师说即不用。”毛诗序证明至晚在西汉时已明确有“尧居晋地”之说,不必晚至东汉末年。

陶唐氏四系后裔考

目前所见“尧居晋地”的最早记载是“汲冢书”,其文云:“舜囚(放)尧于平阳。”若此辑佚不误,毛诗序属战国旧说的可能性也随之增加。传闻毛诗出自赵人毛亨、毛苌。《汉书·艺文志》载:“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可见毛诗出自三晋之学。《世本》可能是战国末期的赵国人所作,其明确记载“帝尧为陶唐氏”,亦相当于“尧居晋地”之说。汲冢书出自魏墓,其古史多有三晋地域特征。毛诗序、汲冢书与《世本》三者皆出自三晋,都传“尧居晋地”,其依据可能就是流传于晋地的旧说,有一定可信度。故“尧居晋地”之说应该本是从战国三晋之地流传而来的。

顾颉刚、童书业两位先生将尧与陶唐氏产生关系的年代定在刘歆、王莽时,现在看来稍嫌太晚。“尧为唐氏”与陶唐氏的记载皆见于春秋文献,两者氏号与地望相合亦属先秦旧说。故尧乃陶唐氏后裔,古唐国与唐尧之“唐”同出自“陶唐氏”之“唐”。

综上可知,陶唐氏乃唐尧、丹朱、古唐国、刘累四系的共祖,四系在三代时期异地独立并存,其世系是多线性的,可列为上文图2。

古史辨派曾据“范宣子夸耀先祖言陶唐氏而不言尧”推论陶唐氏与尧无关,这是不能成立的。因为范氏与唐尧乃不同支系,尧非范氏直系先祖,故范氏不祖尧。战国末期的《世本》虽属“黄帝一元古史系统”,但其所谓“帝尧为陶唐氏”只是言尧出自陶唐一族,并非将“陶唐”作为尧的专称。但在汉代主流古史观中,一些支脉被摒弃与遗忘,尧、古唐国、范氏三系被编联整齐为一系:

帝尧陶唐氏──古唐国(含刘累、唐氏)──杜氏──范氏──刘氏

由此,在汉代文献中,陶唐成为了尧的专号。不止于此,汉晋时期,经过学者的整齐编联,尧的姓氏记载变得更多了。“尧为伊氏”最早见于西汉末期。扬雄《元后诔》言“禅受伊唐”。《汉书·王莽传》亦载:“国师刘歆子叠为伊休侯,奉尧后。”“伊氏”之说可能出自刘歆、王莽时期,当时是整齐古史系统的重要阶段。可能是有人将尧与《礼记·明堂位》的伊耆氏牵连起来。此外,东汉王符《潜夫论·五德志》载:“庆都与龙合婚,生伊尧。”撮取纬书的感生说,谶纬多造作故事,应非先秦旧说。《帝王世纪》言尧“或从母姓伊氏”,尧寄放于伊长孺之家,故得其氏。年代太晚,未敢为据。

“尧为祁姓”说的出现更要晚至西晋皇甫谧时,魏晋是整齐古史系统的另一重要阶段。《潜夫论·志氏姓》汇集杂糅上古人物姓氏材料,唯独不言尧姓。而辑本《帝王世纪》众说纷纭,或言伊,或言祁,或言伊祁。魏晋时人承汉代古史观,将杜氏的祁姓径视为尧的姓,又结合王莽时“伊尧”之称,遂有“姓伊祁氏”说,这是尧姓在汉晋间从无到有的发生过程。《国语·晋语四》言“黄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别为十二姓”。陶唐氏的诸支后裔,有祁姓、狸姓、姚姓,也可能有任姓或姬姓。杜氏之姓不能等同于陶唐氏之姓,更不能等同于另一支裔唐尧之姓。

古史辨派敏锐地指出,汉代人整理古史系统有宣扬“汉承尧运”“汉为尧后”的动机,这是一个卓识。现在重新审视,依先秦旧说,汉家只能追溯到刘累一系,出自陶唐氏,而不能追溯至尧一系。唯有将三系杂糅为一系,陶唐成为尧的专号,“汉为尧后”的说法才能牢牢确立。这实际上已超出学术范畴,而关乎政权合法性,故罕有人敢犯禁。西汉末的王莽假托为舜后,以此要求汉家禅让。东汉光武帝刘秀亦承认而利用此说。此说遂得到两汉之际各方政治势力的肯定与强化,成为后世定说。至此,汉以来的陶唐氏世系遂与先秦旧说产生了相当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