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的甲骨卜辞里为何从来没有“夏”字
文/柴克东按照文学人类学派的观点,小传统对大传统既有延续的一面,又有严重遮蔽的一面。所谓延续,是指小传统的一切文化基因均源自大传统;所谓遮蔽,是指小传统的文字符号对大传统文化具有筛选、过滤或加工改造的功能。以“商人抑夏”和“周人尊夏”为例,
文/柴克东按照文学人类学派的观点,小传统对大传统既有延续的一面,又有严重遮蔽的一面。所谓延续,是指小传统的一切文化基因均源自大传统;所谓遮蔽,是指小传统的文字符号对大传统文化具有筛选、过滤或加工改造的功能。以“商人抑夏”和“周人尊夏”为例,商人由抑夏而在卜辞中拒绝保留有关天、天命的信息,并运用神话加工方式将夏人的至上神天神及其部落首领塑造成狼狈的失败者形象;以“有夏”自称的周人,则在甲骨文和金文中延续了天、天命信仰,并对商汤灭夏的历史进行委婉地抽象化叙事,以此突出文王作为天命接受者的合法性。
由此现象,启发我们进一步研究的是:古文字学家在卜辞中苦苦求索而不得的“夏”字,是否与天神、天命一样遭受了被遮蔽和贬抑的结局?周人自称“有夏”,是出自文化和信仰的传承,还是别有用心的杜撰?周人自称“有夏”考周人自称“有夏”,最早见诸《尚书》。
《康诰》曰“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君奭》曰“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立政》曰“乃伻我有夏,式商受命,奄甸万姓”。
以下以《康诰》为例,对周人自称“有夏”的动机进行分析。
《康诰》中“区夏”的不同解释较多,皆由“区”字的纷歧而来。
旧说多释为“区域”,后有释为“中”,释为“崎岖”,释为“虚”,释为“大”,释为“别”等等。
按诸卜辞,当以“区域”说为妥。
卜辞“區”字凡6见,释为地名或“区域”则通,释为他意则于辞意不符,如以下辞例:第(3)辞的“区”为地名,故该辞是在贞问王是否要在此地狩猎。
第(4)(5)两辞中的“区”字,明显为区域意。
O和弜是卜辞中常见的商王室附属族群,据此可知,在部族名称后接“区”以表示特定区域,是商代既有的用法。
《康诰》中“区夏”一词,也当作如是解。
刘起釪先生指岀,不言“夏区”而言“区夏”,是古代词汇的一个表现形式。
《荀子·大略》“言之信者在乎区盖之间”,《文选·东京赋》“目察区陬”,“区盖”“区陬”用法与“区夏”同,因此“区夏”即为“夏族所在的区域”。
再来看“用肇造我区夏”中的“肇”字。
古今学者都将“肇”字释为“始”,无人提岀疑义,所以这句话就被理解成“开始建造我华夏地区”。
但如果从这句话出现的语境来体会周公的意图,那么将“肇”字释为“始”将显得轩轾难通:“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
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祇祇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
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
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厥邦厥民,惟时叙乃寡兄勖,肆汝小子封在兹东土。
’”(《尚书·康诰》)在《康诰》中,周公追述文王创业的经过可分为三个阶段:修德以肇造区夏,联友邦以修西土,受天命以殪戎殷。
区夏为夏族所居之区域,已见上文。
西土即周族所居之陕西故地,《左传·昭公九年》曰:“王使詹桓伯辞于晋曰:‘我自夏以后稷,魏、骀、芮、岐、毕,吾西土也。
’”戎殷之“戎”字,有释为“大”者,有释为“伐”者,实际上此处当取“戎狄”之“戎”义(详后文)。
由此观之,区夏、西土、戎殷分别指称夏、周、商三族所居之地而言。
若将“肇”字释为“始”义,则夏族之建造必非始于文王。
笔者认为,“肇”字,此处当释为“恭承”或“绍继”之义,“用肇造我区夏”,即“用文王美好的德行,继续建造夏族之区域”,如此则周公的追述从恭承夏族之遗业,到扩大西土之范围,最后一举克商,层层推进,逻辑清晰。
总之,《康诰》以周公追述文王“用肇造我区夏”的事迹,将周人延续夏文化的意图非常明确地表现了出来。
周公还特别使用了一个具有贬义的“戎”字来形容殷族。
《说文》谓“戎,兵也。
从戈从甲”,徐中舒先生解释说“古戎族善用戈盾,故称之为戎”。
对周人而言,用暴力手段推翻夏族而占据中原位置的殷族无异于戎人。
刑天、夏耕之尸神话中的断首情节说明殷人的确有尚武传统。
周人既以有夏自称,就必须代替商人而重新占据此“中国”之地。
这就是为什么武王在推翻商人政权后要迫切地在伊洛之间建立都城,实因此地为“有夏之居”,是“天命”之象征。
反过来对商人而言,要想彻底摧毁夏人的王权统治,就必须将夏人从此中原之地驱逐岀去。
《夏本纪》曰“桀走鸣条,遂放而死”,《尚书·仲虺之诰》曰“成汤伐桀,放于南巢”,鸣条、南巢之地究在何处,迄无定论。
但通过刑天舞干戚、夏耕操戈盾立的情节,可推知商人对夏族的征服并不彻底,夏族的神灵及其后裔还在时时威胁于商人。
而笃信鬼神的商人必将此种忧患表现于卜辞中,这一信息可能就隐藏在一个名为“西邑”的地名中。
“西邑”考卜辞中的“西邑”见于以下辞例:“西邑”仅见于武丁时期的卜辞,武丁之后,西邑便从卜辞中消失。
从第(7)辞的“害”字可知西邑可能会对商降下灾害。
由于卜辞中的各种灾害性事件都被认为是由神灵所致,所以西邑显然是一个具有神格的地方神。
一旦出现灾难,商王就会举行占卜以确定是哪位神灵作祟,因此第(8)(9)两辞贞问是否要对西邑举行O祭和燎祭,暗示某次灾害可能与西邑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