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当下的肉身(《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阿彼察邦)

“来自过去的人若被发现，会被他们用一种光线照射。那光，把那些人的影像投射在屏幕上。从过去直到他们进入未来世界。一旦影像消失，来自过去的人也就消失了。”何处会有光？何处会有影？何处是过去，何处是现在？那个黑夜里的山洞，小董手上的电筒发出了光，它照耀布米、阿珍和自己前行的方向，这是现实的光；带领他们走进山洞的是布米死去的阿惠，在山洞前守候的是已经变成红眼鬼猴的儿子布松，他们幻觉里的光，现实是当下，幻觉是过去，在过去和当下照射的影像，投射在山洞的岩壁上，那里有钟乳石，有壁虎，有水里的小鱼，而这一切对于濒临死亡的布米来说，却已经看不见了，他坐在地上，阿惠拔去了他洗肾的管子。看不见的影像，其实是看不见的未来，而在现实和过去交织的光里，布米一定看见了那个活着、带着疾病的自己。

“我明明睁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还是我其实闭着眼呢。”或者是布米不想看见影像，不想进入未来，他只想到如何从过去的世界里看见现在，看见死亡降临的现在，看见需要忏悔的现在。闭着眼睛是因为有一个通向未来的梦境，布米说，在这个梦里，未来的城市是被一个强权控制的，他们能让任何人消失，而布米害怕被统治者抓住，因为在未来他有很多朋友，“于是我逃走了。”未来的许多朋友，是不是也会被强权控制，是不是也会莫名的消失，而逃离未来的唯一方式就是逃走，逃走的意义并非是远离强权，而是不进入未来，就像布米一样，让光不制造投影，让投影不在屏幕上，所以闭眼是最好的逃走方式，而在闭眼永远不睁开眼的黑暗中，布米也终于离开而走向了死亡。

但是，过去的一切还在闭眼所形成的幻觉里？还投射到山洞的岩壁上？布米明明看见了自己19年前就死去的妻子阿惠，明明看见了自己14年前失踪的儿子布松，当他们以鬼魂和猛兽的方式进入布米的现实生活的时候，他们并不是要带他回到过去，而是在这里完成生命的一次命名，“这个洞，就像是子宫。我在这儿出生。”出生而活着，就是现实的一部分，就是当下的真实故事，而布米所拒绝的也是过去，“前世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所以实际上在这个即使能看见前世的山洞里，即使在这个有光投射的影像里，对于布米来说，真正有意义的是现实，是当下，从进入未来的那条路上逃离，从过去如子宫般的幻觉里遗忘，布米就只有在这个慢慢走向死亡的黑夜里感受生命的意义，而所有的意义在他来说，就是一种肉身的存在方式。

身患肾病，活日不多，这是布米的现实境况，这是和肉身有关的疾病，当那个来自老挝的买艾将两袋子的盐水用针筒注入布米的腹部的时候，洗肾的意义就是对于肉身世界的一次清洗，布米静静躺在床上，或者在农场的一个简易棚子里，每天这样清洗病身，在他来说，似乎也没有什么痛苦，所以肉身对他来说仅仅是现实的一部分。而和他在一起的阿珍，是死去妻子阿惠的妹妹，她的脚有些瘸，或者拄着拐杖，或者小心迈步，在她来说，这肉身也是患病的，却也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没有疼痛，也没有抱怨。

而他们一起离开生活的地方，来到这个农场，看起来是为了管理农场中的水果树、养着的蜂蜜，但实际上是在寻找一种更惬意的生活形式，一种更接近肉体慰藉的方式，比如喝老唐治好了腿病的中国茶，比如品尝那些新鲜的蜂蜜，比如听夜晚的虫鸣而接近一种纯自然的状态，即使那个来照顾布米的买艾可能是非法移民，尽管农场里有从老挝政变之后逃过来会讲法语的工人，这里是安静的，闲适的，不被打扰的现实完全是对患病肉体最好的治疗方式。

但是，在当下的肉身世界里，布米却有着不安，身体的伤病当然会让他越来越接近死亡，只有死亡到来，肉身就没有了丝毫意义，而且，肉身的疾病在布米看来，其原因正是因为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这病是我的报应，我杀了太多的共产党人，杀了农场太多的虫子。”作为曾经的政府军人，布米觉得自己手上沾着那些死去的人的鲜血，在他看来，就是因为这种杀人的罪恶才使得他的肉身患上了不治之症，就是让他慢慢走向一种死亡。所以现实的肉身指向的是现实的罪恶，而要消除肉身之苦，也唯有消灭自己犯下的错，这是心理上的一种治疗方法。但是布米杀害共产党人，并非是他自己所愿，在某种程度上或者他也是政府的一种机器，而阿珍在安慰他时，也说到自己的父亲曾经也是这样一个人，他被人派去杀人，或者驱赶野兽，但是正是因为这样非自愿的杀人行为，他死后才没有变成鬼魂。

死后变成鬼魂，是不是生前一定犯了罪？这是一种轮回转世的观点，因为现世的罪恶，所以来世一定会遭受痛苦，而阿珍以父亲的死为样本，化解和安慰布米内心的不安。但是这种安慰看起来是不可信的，因为就在前一天晚上，布米和阿珍，以及小董，甚至那个买艾看见了19年前死去的阿惠，看见了14年前失踪的布松，他们是鬼魂和猛兽，他们来到现实生活中，甚至看起来是要把布米一起带走，但是在鬼魂出现的夜晚，布米却没有惊恐，他甚至在亡妻出现之后还面带微笑，还递茶给她喝，还一起聊家常，在儿子布松以鬼猴的面目出现后，还打听他失踪去了哪里，还打开那本相册，和他们一起看自己拍摄的照片。

谁都没有恐惧，谁都没有被惊吓，这至少推翻了阿珍关于遭报应变成鬼魂的说法，实际上，并不是现世和来世没有建立一种必然的联系，而是对于布米来说，以鬼魂出现的妻子和以怪兽出现的儿子，都不是罪恶和错误的象征。阿惠是如何死的，不得而知，但是从布米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对阿惠充满了爱意，不管是过去，还是在死后的现在，当阿惠坐在床边，代替买艾为布米洗肾的时候，布米紧紧抱住她，对她说：“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真的很爱你，昨晚你不见了之后我很难过。”而阿惠也抱紧了他，仿佛是生前那种美满婚姻的再现。当布米问阿惠，等我死后如何去找你，是天堂吗？阿惠的回答是：“天堂里一无所有，鬼魂说的不是地方，而是人，是活人。”实际上，天堂本身就是关于来世一个虚幻的概念，所以虚幻的现实一无所有，真正重要的是人，是活着的人，是当下的人，甚至是当下的肉体。

天堂的虚幻是关于未来的虚幻，和阿珍所说的来世化成鬼魂的转世观一样，只是一个影像，而其实关于肉身和灵魂的轮回中，到处是影像。儿子布松为什么会失踪？是因为他看到了布米拍下的照片里有一个神秘的东西，它在成形的影像里，在放大中给布松带来了神秘感，所以他拿着照相机钻进丛林，寻找这个神秘之物，从此不再返回现实，而那个神秘物就是时后他变身的鬼猴。照片是一种影像，它在虚幻中解构了现实，而小董在睡梦中看见的那个有关公主的故事，也是一次影像的重构。在漆黑的森林里，年轻的轿夫望了一眼坐在娇子里的公主，而当公主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的时候，仿佛是一见钟情式爱情的开始，但是当公主摘下面纱，显出的却是一副丑陋的面容，年轻的轿夫走到瀑布边，尽管和公主拥抱，尽管亲吻公主，但是公主的一句话却无情地击中了他：“你接吻想的是水中的倒影吧？”因为在水中映照出的却是一个白皙、美丽的女子，所以轿夫喜欢的就是这一个倒影，当公主的这句话说出，轿夫也只能尴尬地离开，让这一段虚幻的爱静静死去。

照相里的投影，水中的倒影，都变成了和现实相异的影像，实际上这就是一种遮掩，所以布松为寻找这种虚幻的影像而失踪，公主因为倒影而失去了爱。只有取消影像，才能让现实变得更加真实，公主在瀑布前听到那条鲶鱼精的话，才真正走向了自己，它在水中说：“你的美动人心魄，大多数女人没有你拥有的一切。”这才是真实的自己，才是真实的现实，所以公主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卸下了身上的珠宝，在舍弃了身份、财富之后，走向一种纯净的肉身状态，和鲶鱼的交配仿佛让她再一次得到了爱，得到了没有影像的一切——她在水面之上仰身而睡，向上的目光里再没有那个让自己美丽却不真实的倒影。

拒绝虚幻，就是回归真实，所以布米沿着山洞找到自己出生的“子宫”的时候，开始闭起双眼，既拒绝一种影像化的过去，又拒绝被强权统治的未来，只留下一个尽管伤痛却真实的肉身，在闭眼的过程中，他的确看见了自己曾经穿着军装的过去，曾经捕杀鬼猴的影像，那是无法改变的现实，而唯有忘掉的办法就是让自己的肉身走向死亡，走向一种终结。没有照片，没有倒影，世界变得安详，而在他死后短暂出家的小董，似乎也在这样的肉身现实里接近自己。

按照泰国的习俗，家里有人去世的话，需要一个年轻男性做几天和尚来超度死者。小董自然成为合适的人，但是在出家的时候，他彻夜难眠，耳边总是听到嘈杂的对话声，这是一种影像化的生活，他曾经说过，在寺庙里别人都有电脑，而自己连收音机也没有，收音机和电脑制造的声音就是一种真实之外的“影像”，而在泰国，做和尚不可以洗澡、不可以在中午以后吃东西、不可以触碰女性，这种种的规定看起来也像是人为制造的障碍，所以他找到阿珍的时候，几乎就是废弃了那些规定，他走进了阿珍和小容的房间，还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将黄色的僧衣换下来，穿上T恤和牛仔裤、运动鞋，而且和阿珍一起去外面吃饭，还坐在歌厅里听歌，那一刻，他完全恢复了自己俗世的身份和生活，完全返回了自己的现世，所以在他和阿珍离开房间的时候，房间里却做着另一个小董，他坐在床上观看着电视，而电视镜头里出现的是一个身着军服的人——仿佛是曾经的布米，但是在电视屏幕中，他何尝不是另一种影像，另一个过去，和拍下的照片，和水中的倒影一样，无关肉身，无关当下，无关赎罪，因为，“一旦影像消失，来自过去的人也就消失了。”

导演: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编剧: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主演: 萨卡达·卡温巴迪 / Jenjira Pongpas / Natthakarn Aphaiwonk / Geerasak Kulhong / Thanapat Saisaymar

制片国家/地区: 泰国 / 英国 / 法国 / 德国 / 西班牙

上映日期:2010

片长:114 分钟

又名: 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能召回前世的汶密叔叔/Uncle Boonmee Who Can Recall His Past Lives

《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电影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