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记(日本记者冰墩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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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记

雪小禅/文

樱花

我第一次去日本，并不感到讶异和陌生，在飞机上就想到许多关键词：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清少纳言、紫式部、小津安二郎、三浦友和、山口百惠、胡兰成、金阁寺、寿司、芥末、俳句……

年少时墙上贴满山口百惠的剧照，在电影院里看《绝唱》，喜欢那种枯寂冷静。后来又读过许多日本的文学作品，里面有空旷的清冷禅意，特别是俳句。在精神层面上，我对日本是熟悉的。禅修、读书、远行，樱绽放，忽暮年。日本的作家们喜欢时光的远去、樱花的掉落，以及人生的枯萎、壮美。

“雀儿也在梅枝上开口念佛哪！”

朋友素莲在日本待过六年。家中陈设受日本影响极大，榻榻米、花草、器皿。她说：“你身上的气息与文字有日本的味道，你会喜欢日本……”

飞机上的空姐低眉而笑，细细的眼睛，她们胸前有名字：松本、横山、相泽。让人想起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电视上铺天盖地是日本广告：松下、日立、索尼、东芝、NEL、雅马哈、尼康。每一家几乎都有日本电器。

周围的日本男人有四五个在看书，口袋书，安静地看。午餐送来后静静吃完，再看。不与人交谈，直到飞机落地。

第一次觉得飞机餐不难吃。三文鱼、酱牛肉、鱼饭、寿司、面条。面条极少，配了青豆、芥末，惊喜的是还有一条塑料小鱼装了酱油。只有拇指那么大，剪了小鱼的嘴酱油流出来，洒在面上，极好吃。我个人偏爱芥末，去北京东三环“松子”和东四环“爱晚亭”吃日本料理时，总爱多叫一份辣根，那种辣味钻鼻子的感觉真好。像和一个人谈恋爱，到高潮了，弄不好鼻涕眼泪全下来了，过后又觉余味无穷。

飞机降落在大阪，机场并不大。坐船去神户，Portopia酒店。朋友W来接，她在日本住了快十年，穿着简洁、朴素，手上有青筋脉络，十分瘦。笑起来也似日本人那样安静——她嫁了日本人，从此不工作，只在家带孩子煮饭，无事去学茶道、喝咖啡。

她曾是有名的文艺女青年，唱过许多摇滚歌曲，身上的刺青被洗掉了。她生了一儿一女，老公在松下公司上班。我不愿意住她家中，于是住酒店。住酒店有一种踏实感——不用打扰别人，也不要被别人打扰。

她介绍大阪机场，是全世界第一个填海造的飞机场。日本地少海多，很多地方在填海。

早早睡去。

总在路上，并无失眠，睡在哪里都一样。

初秋

早餐分两个楼层。三十层是西餐，二层是日餐，选择日餐。

被侍者领进去，安排靠窗位置。

吃了寿司、纳豆、圣女果、番茄汁、味增汤，又要了一杯冰水。我的胃病好了以后，喜欢喝茶与冰水，拒绝任何饮料。越来越挑剔，无论是美食还是人。

我们去了大阪，走了一条樱花路，九月虽然不是樱花季，但亦美得壮观。她说：四月的时候樱花全开了时，简直美得让人寸步难行。我知道那种寸步难行，在西农、武汉大学，最好的季节我都去过，美得果真让人寸步难行。

“二战”后，大阪被重修。在城里坐着发呆，与她聊旧事。我们上大学时一起爬墙头、醉酒、被男生背回宿舍、失恋、发神经、弹吉他……仿佛昨日。俱是平静诉说，没有波澜，她来日本留学，为躲避一场错误的爱情，未想到在此生根发芽。而且已将过去遗忘大半，云淡风轻地在讲。

九月的天气，初秋的素喜。久别重逢的旧友，坐在樱花树下忆旧。我们的少年都已不在，时光老去，慢慢享受安宁的时光。

去心斋桥闲逛，吃关东煮、日本面。还有一家螃蟹店，沾了生鲜和辣根，汤亦好得让人想再来一碗。在榻榻米上喝了些清酒。她又点神户牛肉，价格不菲。

神户牛肉全世界有名，神户牛品质纯良，所有母牛均为处子，听音乐、喝啤酒、泡温泉，工作人员还为其按摩。

养一头牛如养一个婴孩，三年后杀掉。牛的智商相当于三四岁的孩童，自知死期会落泪。为避免牛们神经紧张，牛肉僵硬，先令其喝啤酒使其醉之，然后卧温泉池中浸泡。半梦半醒之间将其电击而死，瞬间而亡。

友人说时神情甚是慈悲，但神户牛肉果真好吃。五分熟，只撒盐，不放任何多余材料，还原牛肉的本来面目。

在心斋桥药妆店买了很多面膜和眼药水，又淘了一只银镯。W身上俱是黑白灰棉麻，身边走过的日本女子大多为此打扮。棉、麻。黑、白、灰。中等个子，化精致的妆。W在国内穿绿色军裤、球鞋、染绿色头发、抽烟、酗酒。现在的她与从前判若两人，说话声音极低，笑起来亦从容。

街边草席上的人在吃面，竹帘子飘来荡去。每个小茶肆都有禅意。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法国依云水，比国内便宜很多。W说：“日本人很奇怪，日本制的东西都贵，进口的倒便宜。”

在心斋桥的许多小街小巷逛，看到日本老人。他们几乎都在工作。酒馆、咖啡店、书店、药妆店……为你服务的人可能已经七十多岁。穿着优雅、朴素，银发飘飘，自有安静的力量。

旧事

黄昏街头，“谁家莲花吹散，黄昏茶泡饭”。

她开车带我去海边吃烧烤，牡蛎、鲍鱼、鱼片、清酒，又要了辣根和味增汤。这天是中秋节，烧烤的小伙子是大连人，他说：“今天是中秋节呢，中秋节快乐呵。”我与W吃了抹茶点心充当月饼，“每年中秋和春节还是有些伤感……父母不在了，也不愿意回去了……”

W喝得有些薄醉，唱起日本歌：草蒲花呀，乍经霜露，忽绽放，忽枯萎。华给我发来图片，是月亮，家乡的月亮。华说：这是咱家的月亮，你在日本记得吃月饼啊！

日本在下雨，满街的人在撑着透明雨伞，这是个热爱素色的民族。

我想念故乡的月亮。

W喝醉，至凌晨，有了露水。两个人回酒店，又泡了温泉。日本人睡得晚起得早，特别是日本男人，极少下班回家，回家太早会被邻居和妻子不耻。W说她丈夫也是这样，每天和朋友喝些小酒才回家。大概要到半夜。凌晨五点即起，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以后十余天，小酒馆中遇见许多男人在喝酒。面前一杯啤酒，一盘毛豆而已。喝到半夜，坐地铁回去。每日，每夜。W每天为丈夫放洗澡水，如日本女人一样妥帖。晨起为丈夫准备早餐和便当，便当午餐在公司吃。日本几乎没有早餐店铺，W说想念北京的油条、豆汁、褡裢火烧，那是她的前尘旧事。

京都。

来日本毋宁说是要来看京都。

东都洛阳的标本。

东都已不在，洛阳化成春水逝。

整个京都像一首旧唐诗。用美形容实在不够，古朴优雅沉静。旧宅、小巷、竹窗、木板、木屐、穿和服的少女——花开之暮，我的京都，归去来兮。

只有春云似客意，夜来为雨满长安。

整个京都的调子是低的、暗的，像颜色清浅的水墨画，但好极了。又说不出哪里好。禅意在日常，街巷、空气、味道。东山花东路，忽遇雨。

在廊下避雨，遇见穿白色和服少女，廊下映出她的安静，盘了发，在九月之雨中矗立。她不说话，本身就是一首诗，一阕词。

片刻，又过来一位穿黑色和服的少年。两个人在伞下细声细语地说话。久久注视他们，他们亦知道我在看他们，更像一幅画似的站着。W折了枝山茶送我，像带着风，我拍了这恋爱中的男女，他们与京都合而为一，彼此映照。

美

与W在京都闲逛。小街小寺，俱是入眼风物人情。门帘、粗瓷碗、清酒、寿司、鱼片。淘了几件日式衣服，清雅极了。有人坐在树下发呆，有人在咖啡厅里聊天。

咖啡厅老人居多。日本老人经历了日本高速发展期，有很多积蓄。打领带，穿着整洁、高雅、体面。尤其女子，妆容极精致。

W亦化了淡妆。

“日本女孩子都要上化妆课。”

W今天穿黑白格子上衣，黑裙子，系带皮鞋。“你不知道京都的春天有多美，这个古都有一种让人不忍再看一眼的气场，因为太美了……”街上几乎没有垃圾桶，垃圾自己装进包里自带回家。整个城市干净、古典，绿植到处都是。许多旧宅摆满盆栽鲜花，又小又茂盛。菊花开得到处都是，散漫而颓迷，极想堕落。

京都的艺妓极有名，《艺伎回忆录》大部分在京都拍摄。在日本很多小说中写到艺妓，不觉得俗气，只觉得是情色的山水画，那般灵动又那般销魂。

京都，金阁寺。金阁寺名气太大，以至于快离开京都才去。金阁寺的名字与三岛由纪夫的名字密不可分。华丽、璀璨、销魂蚀骨，这是对金阁寺的描述。昭和二十五年，二十一岁的僧人林承贤放火烧掉它，连同自己，连同供奉的国宝一同化为灰烬。

这样的故事不是令人惋惜，而是令人震撼。如同那迷恋《富春山居图》的吴洪裕，一生不娶，视此画为妻为子为至宝，临终交付侄儿吴静庵，一定随他一样化为灰烬，定在坟前烧掉。

侄儿果然听话，扔进火堆，随即又拖出，这是人间至宝，却已经烧成两截，小半在浙江博物馆，大半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他宁可让它殉葬，亦不愿它留在人间。像李世民以《兰亭序》陪葬，美到极致的东西，仿佛毁灭比存在更有意义。

那小僧人点燃金阁寺的那个刹那，一定以为是人生最美的刹那。

就像三岛由纪夫写下《金阁寺》之后的自杀，震惊世人。

三岛由纪夫自杀前给每位亲人朋友写信，告之自杀讯息。仿佛去做一场时间的旅行，并不悲恸，亦不自怜。那好像是一场隆重的仪式，一场久违的盛宴。

彼时，日本已明令禁止剖腹自杀，他仍然选择了最古老最有武士道精神的死亡仪式——剖腹。

十七个月后，作家川端康成也突然自杀身亡，以采取含煤气管自杀的方式离开了人世，未留下只字遗书，相继三岛由纪夫而去。

那些日本的樱花知道，他们的赴死其实是赴一场久违的约会。与时光的约会，与樱花的约会，这是这个民族与生俱来的绝望。

叩拜

在中国戏曲学院当教师时，一直推荐他们看三岛由纪夫和川端康成的作品，还有紫式部和清少纳言。日本作家有天生的绝望与悲伤感。二〇〇〇年日本发行过一张两千元的日币，背面是紫式部的照片，还有一段《源氏物语》的文字。

也许因为自身是写作者，便对这些作家格外关注，因为每个写作者都注定会孤独。孤独是他们通向灵魂深处的桥梁。

W说我适合在日本生活。另一个朋友素莲在日本生活了六年，深受日本影响，无论着装还是饮食。芥末我喜吃，少年时一口也不能沾，否则鼻涕眼泪全来了。胡兰成从国内逃到日本，长期与川端康成来往，不知他后来是否喜欢吃芥末了？胡兰成也适合生活在日本，有那个趣味和调调。

趣味和调调很重要。胡兰成晚年文字愈发人书俱老——不能说与日本的生活无关系。他的墓亦在京都，但上面一字未着。

隔日，与W参加一对青年男女的婚礼。女子一身素白，男人黑西装，简直像在办丧事。结婚前日要去神社里拜拜，日本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认为天地万物皆有灵气，皆可以一拜。有拜狐狸的神社，亦有拜乌鸦的神社，让人心生敬畏。

很多古寺的古木多，乌鸦也多。一对夫妻穿了笔挺的正装在叩拜。双手洗了，舀了水，先洗左手，再洗右手，再把水倒在左手掌心里喝了，所谓净水净心。眼神亦是最虔诚的。真好。

东京是我自己去的，W没有再陪。

坐了东京地铁与新干线：五十多个出口，问了十遍八遍才出来。差点弄丢。

在银座逛街，银座后面的小街也可爱。一家温州人在卖日本铁壶。买了一把，万把块人民币，准备用来煮普洱和老白茶。一想就美得心慌。假如年轻时来日本一定买电器和化妆品，中年再来，买了铁壶煮茶更重要。

晚上去新宿。果然灯红酒绿。日本色情业繁荣昌盛，但都似乎理直气壮。正好下雨，雨中的男男女女，雨中的纸醉金迷……转了又转，觉得这是个不可捉摸的国度。

在新宿晃到半夜，回酒店睡觉。日本人爱鞠躬，所有人见了你微笑鞠躬，那种被尊重的感觉非常久违。

深夜，用铁壶煮了普洱，就着这些日本的小吃，一个人听雨。

我不以为在日本，我以为是在唐朝的长安或者洛阳，我是一个白面书生，穿了唐装，一个人在雨夜里，饮酒放歌写诗作画，这样一想，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日本记(日本记者冰墩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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