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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任是孟婆

我提着篮子走在黄泉边,篮子里装着给十殿阎罗大人的拜帖。

三途河畔的彼岸花已经开了许多,远望去一片摇曳的红,引来不少鬼魂流连驻足。今日是冥府休沐,街道上鬼来鬼往,还有书生模样的鬼魂专门守在奈何桥边,希望偶遇白娘子般的美娇娥。

“赶紧散了,”牛头马面过来维持秩序,“这是奈何桥,是送生魂转世的地方。你们都转悠几百年了还单身,这不纯粹堵路?赶紧散了。”

青衫的书生鬼魂还想耍赖:“两位官大哥,你看堵路的明明是那些兜售盗版孟婆汤的小贩,要抓该先抓他们呀。”

马面一双马眼瞪得比铜铃大:“少废话,他们自然要抓,但你得先给我滚蛋。”

冥府生活处处是戏,我驻足围观片刻,继续沿河送拜帖。

在冥府,若不是罪大恶极之人,普通百姓死后的生活和人间其实并无两样。然而我作为一名孟婆殿的鬼卒,只要上司发话,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把事给办了。

我掀开篮子望了一眼,里面只剩一张奉予泰山王的请帖。泰山王掌热恼大地狱,常年身处海底。平日没什么爱好,就好一口油锅涮肥肠。我采了彼岸花给她做底料,她一定欢喜。

顺便也给我那个洁癖上司带点回去,炒一炒还能当盘菜。

彼岸花口味甘甜,炒出的菜香气馥郁。即使有人偷偷在菜里吐口水,别人也发现不了。

完美。

要说起冥府还有什么事情人间不知晓,头一号当属本届孟婆,傅长临。

大名鼎鼎的孟婆,一个实打实的七尺大汉。

其实这样我也还勉强能接受,但如果这个男人毒舌又鸡毛,那就有点不能忍了。

“阿香,今日的彼岸花苗炒得太甜了,你快帮我吃了。”

“阿香,本君殿中的褥子怎么还没换成青莲纹的?你记性和金鱼精学的么?”

“阿香,本君又做噩梦了,快给本君沏一碗茶来,要第三道汤的!”

早上嚷,中午嚷,晚上嚷。

虽然即使煮饭,铺床,沏茶都是鬼婢的职责,但每次他要找茬,第一个总会轮到我头上。其他鬼卒常替我叫屈,我却不能张口抱怨。

谁叫我这个鬼卒的位子,是他开恩给我的呢?

我的前任是孟婆

阿香

我从热恼大地狱出来时已经满身是汗,回孟婆殿的路上,又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扔了块石头在地上,害我摔了个狗吃屎。篮子里的菜倒没洒,衣服却是脏的可以回炉重造了。

孟婆殿的制服不吸汗又不耐脏,偏偏这一任的孟婆神还是个洁癖狂。殿里殿外的鬼卒纷纷叫苦连天。

正因如此,我一踏进后院就赶着去换衣裳。哪知道才走到院中,就被跑来的小鬼婢拦住了。

“阿香姐,不好了,又有新魂因为孟婆汤太难喝而大闹孟婆殿了!大人发怒,让你赶快煮新汤送到殿上。”

我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说我今早心里老不踏实,原来是忙着帮傅长临做早膳,忘记熬孟婆汤了。

小鬼婢睁着一双圆圆的眼望我,几乎要掉下眼泪了:“阿香姐,你就快去吧。去晚了大人更生气,这个月的休沐就又没了。”

再苦不能苦孩子!

我提起下摆就往后厨跑,刚跑到门口,就听到里面小声的八卦。

“……听说咱们大人是因为以前出事少了一魄,记不得孟婆汤谱,煮出来的孟婆汤才会这样……”

“那阿香姐怎么又和此事有关?”

“当时汤谱不是丢了,听说整个冥界那时只剩一坛孟婆汤存在酆都大帝那里,阿香姐当时还不是鬼卒,却能凭一碗原汤对着冥府材料,一样样将原料尝得八九不离十。现在百年过去,十八味汤材只差一味就齐了。”

“哇,原来阿香姐这样厉害。难怪大人一日三餐都指名让她来做,一定是很器重……”

个鬼!

我一把推开门。

“来人,备材料,”我咬牙切齿地系上围裙,抽出菜刀扔到案板上,“熬汤!”

我用木盘端着银碗走上台阶,头顶黑底红字的“孟婆殿”三字写的风骨天成而肃整威严。

傅长临这种表面功夫倒是一向厉害的。

槐木门敞着,一道令箭直直朝我面部飞来,期间还伴随着一身吼:“贼老子,你们一定是在骗本帅!这孟婆,老大这一个男人!这汤,难喝成这个鬼样!这孟婆殿肯定是假的。”

我淡定地往旁边一挪,铁制的令牌将将擦过我脸颊,落在门外的地上,好大一声响。

“大人,汤熬好了。”

我移步上殿,殿中情形皆入眼底。殿上鬼魂武将打扮,银白甲胄,乌黑大氅,面前却是打翻的案几,破碎的碗,还有一地乌黑的汤。

我嘴角抽了抽。

下一秒,我的注意力却全然放在乌木长案后。暗红纹广袖落于案上,墨色长发用血色玉带束起,长案后的年轻男子手里把玩着一枚令箭,唇边扬着一抹和煦的笑。

我被吓得一个激灵。

“阿香,怎么用的时间这样长,”他踱到殿前,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看你这满身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孟婆殿的人都没空梳洗。”

我快跪下了。

“况且,还有老将军在这儿等呢。”

再一望四周鬼差,各个长衫下腿抖如筛糠,一看就指望不上。我不禁升起些孤身赴死的悲壮。

“大人恕罪,都是卑职一时疏忽,汤熬过了时辰。”

我快步上前,心底念了个诀,案几自动恢复原样。将银碗放到桌上,我笑着仰起头:“也请老将军恕罪,不如你尝尝这一碗……”

我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手臂也被人紧紧攥住了。

“殿下?殿下是你么?”

我僵在原地,余光里看见满殿鬼卒都石化了。

傅长临手里的令箭掉了地。

刚刚还火冒三丈的老将军“扑通”一声跪到我面前,眼里浮现出泪光:“肯定是了!殿下,当年的事是老臣该死啊!”

“老臣一生蒙陛下恩典,却未能完成陛下所托,在塞外护好太女殿下。若非老臣失责,殿下便不会遭塞北贼人掳去,以至英年早夭,临终时还为草原至毒所折磨。”

本以为百年已过,人间事我早已忘了个干净。哪知道只需三言两语,往事依然浮上心头。

那日凤阳阁外寒风呼啸,恍如百鬼夜哭。往日殿内来往的御医宫人,此时都沉默着退出殿外。

父皇将我身上的锦被往上拉了拉,母后站在一旁,眼眶红里泛青。

“阿香,别冷着了。”

我握住他们的手,努力撑住脸上的笑影:“阿爹,阿娘,我的时辰到了。”

所谓天潢贵胄,所谓纤衣素手,不过浮生一场梦。

我往殿上望去,傅长临的长眉微微拧起。对于司掌阴阳典的孟婆来说,我现在否认没意义,亦来不及。

低头,我将手搭在老人褶皱的手背上,温声道:“林伯伯,您又何必自责?是孤执意要到塞外去,父皇说了不听,您老说了也不听。后来落得那样,是孤的过失。”

他仍自掉泪:“可老臣错不只此,那日月阳关外,臣差点错手射中殿下。如今想来,大错桩桩件件,皆是老臣的过失。老臣和陛下早立下誓言,要终生守护殿下,哪想到再见已是阴曹地府……”

我不禁动容:“孤现在过的挺好的。托傅大人的福,孤得成冥府鬼差,脱离于轮回之外,不受生老病死之苦。这是极大的恩典。”

为了不让傅长临秋后算账得太厉害,我九句真话里夹了一句奉承话。

“林伯伯,人死了进地府,生前种种也该放下了。趁热喝了这碗孟婆汤,该上路了。”

眼眶通红的老将军沉默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桌上的碗空了,牛头马面上前,护送老人出孟婆殿。我目送那银甲墨氅的背影阴蹒跚离去,转过身狠狠心,“扑通”一声跪下了。

“卑职该死,望大人恕罪!”

我的前任是孟婆

三七

我心有惴惴地跪在原地,面前多了个暗红色的影子。

“太女云湘,恭俭仁恕,天德纯粹。幼敏而慧,五岁识《传》,又识五经,十四封平阳郡……”郎朗的男声在我耳边响起,“太女有爱人之德,尝异装关外,访塞北之民,北授七月始归。三月后,偶感风寒,竟致早夭。”

一本本朝实录丢在我身上,我原本湿透的衣衫,阴风扫过的凉。

秋后算账的来了。

面前一阵红云飘过:“你是本君亲封的鬼差,而本君却不知你身份,不知你死因,更不知你自请为鬼差,居心为何。”

他声音猛地扬高,转身过来,看似亲昵地用手指挑起我的下颌。

“你说玉帝若是知晓,会不会治本君失责之罪?不如本君先下手为强,把证据毁灭为好。”

圆润的指腹在我下巴边缘危险地滑动,我狠狠心。

“卑职为鬼差百年,一无乱纪,二无失责,便是大人所说欺瞒,也从未有过。便是玉帝来了,也不能轻易治卑职的罪。”

我仰起头,眉毛挑高:“大人要问卑职,为何自请为鬼差,卑职还想问大人,为何自请为孟婆?”

我不过人间小小一太女,再大的事也不过人间因果。孟婆神乃十殿阎王之下第一人,他失了一魄还能担当,原身更不知是怎样的通天大能。

我赌他不会同我计较。

“本君为孟婆神,是为还债。”

我惊讶地吸气,只见傅长临眼底一片得色,恍如一只占了便宜的黑心狐。

一如当年,我在孟婆殿上初见他的时候。

“你当初,哄本君喝你的汤,又自愿侍奉本君一日三餐,本君才勉强准你为鬼差。”傅长临坐回宝座,满殿鬼卒早找机会开溜,只剩我与他二人。

他执起案上茶壶,自顾自倒了杯茶:“若说你没有私心,本君不信。”

我累了半日正口渴,望过去的目光难免渴切了些:“卑职刚刚同林老将军所说,未尝不属实。成鬼差,离轮回,不受生老病死之苦,确实是卑职所求。”

“得了,你明明就是觊觎本君。”

他嗤笑一声,说出来的话让我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

“看你现在的表情,怕是初见本君便觊觎上了吧。”

傅长临望着我的脸,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我赶紧走过去,死死攥住他拿茶杯的手,眼神真诚:“真没有,大人您是看错了。”

“我只是口渴。”拿过茶杯,我不怕死地一饮而尽。

服侍傅长临百年,我早知道对一个洁癖来说,没有比和人共用茶杯更恐怖的事了。

我觉得我怕要被扔到泰山王的油锅里当底料了。

然而傅长临望过来,唇角居然是上挑的。见多了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这样难得真实的笑一时竟让我有些失神。

他从袖中掏出个东西,“啪”地扔到我面前:“你说的很好,但我一字不信。”

我低下头,脸一下就白了。

眼前晶莹剔透的玉,正面精雕龙凤团花,说是皇家贡品也不为过。然而我知道,这块玉的背面阴刻着一个小小的字。

“湘”。

他的声音幽幽在耳边:“云湘,我本以为你只是这辈子为鬼才爱上我。哪知道你上辈子为人,便早已深陷其中。”

殿中一时寂静。

我被这自恋的话噎得半句话说不出来。殿中轮回晷的阴影一寸寸拉长。没等我想好怎样回话,窗外忽然仙乐大作。彼岸花海上,飘来黑云阵阵,正是鬼军压阵。

我恍然想起,今日是一年一度的十方鬼宴。酆都鬼帝暂离,十殿阎罗是客。做主人的,自然只能是我面前这一位。

只是今年怎么到的这样早?

傅长临甩袖而起:“算你好运,待本君设宴完毕,再同你算账。”

他转身欲走,我却不怕死地牵住他一边袖口:“大人,今日头菜,可还要上汤?”

孟婆殿设宴,从前只以冷盘开场。自我来后,才换作羹汤。

傅长临目光下移,落到我牵住他袖口的手上。想起他的洁癖属性,我猛地打了个寒颤,可还没来得及松手就被人攒住了。

“今日招待的可是贵客,就你这般脏兮兮的模样,还不快去给本君涮洗干净!”

掌心被塞入一块犹带体温的硬物,我不禁一怔。

“大人,所以那汤……”

他松开我的手,一指头戳到我脑门上。

“洗干净了就赶紧去做!”

灶中柴火溅起火星,蒸笼已上灶,我同小鬼婢艰难地将一锅忘川水抬到火上。

“劳烦取祝余草二钱来。”

我望了眼一旁的水,水中倒映出的人影,青巾白衫,小厮打扮,竟陌生得快认不出了。

还记得那年初上孟婆殿,我一路走过奈何桥,听得鬼差八卦酆都鬼帝失踪,新任孟婆上任,一时对冥界印象十分幻灭。

我跨进殿内时,殿中暗色红袍的身影正握卷执笔。旁边鬼差通报,他斜眼来望我,眉梢眼角皆是风流。

只是身为神仙,他未免生得太妖了些,像一只慵懒而精明的狐。

“承平元年生人,洛阳人士,薨于承平十九年年冬……又不是,”他匆匆扫了眼卷首,将笔扔到案上,“本君懒得看了,你自我介绍一下。”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眼底又浮出一片嫌弃之色:“这样污秽的打扮,亏你还是个女子。”

我低头看了眼前襟上大片喷溅的暗黑血迹,抽抽嘴角:“妾名阿香,生卒皆于洛阳,终年十九。”

他不耐烦地等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就这样,没了?”

“妾还略懂琴棋书画,弓马骑射,然皆不精。”我仔细想想,“惟厨艺稍通,擅烹汤。”

“本君要知道你这个作甚,你这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玉冠红袍的男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拍拍手。门外鬼婢走上前,将银碗放到我面前。

“行了,你赶紧喝了孟婆汤可以走了。”他赶苍蝇似的挥挥袖子,袖中却飞了个东西出来。

莹白的玉牌落到在我脚前,我端汤的动作一顿。

“大人,如果非喝这汤,妾宁可直接魂飞魄散,”我将手中乌漆嘛黑,气味诡异的液体往桌上一拍,“承大人不弃,妾愿烹汤一碗,献予大人。”

锅里汤已呈浓白,我用大木勺舀起,一勺勺分到瓦罐中。

身后传来急急的脚步声。

“阿香姐,大人宣你上殿。”

难道是要褒奖我的节奏?可我连菜都没上啊。

我取下身上围裙,低头忽然望见袖口上一片油污。我皱皱眉:“去回禀大人,可否先容我换身衣裳?”

小鬼婢着急地摇头:“阿香姐,其实……其实宣你上殿的是十殿阎罗殿下!大人们都等着你呢!”

我急急地往孟婆殿上走,胸膛里沉寂已久心脏仿佛恢复了功能,发疯般地乱跳。

异常早到的十殿阎罗,现在又莫名宣我一个不知名小卒,一切征兆都预示着不寻常。

踏上孟婆殿外的台阶,我腿沉得几乎抬不起。一进殿中,我只感觉一阵铺天盖地的灵压,几乎让我当场跪下。我勉强抬头,殿上依次坐着秦广王,楚江王,泰山王等。十方阎罗鬼气森严,威压在殿,我的修为在他们面前不过蝼蚁一般。

“鬼卒阿香,参加孟婆大人,参见各位殿下。”

“孟婆汤谱事关轮回,你便是那位重构孟婆汤谱的小卒?”问话的是秦广王,老者温和的声音稍微安抚了我的心。

我沉下心,缓缓回道:“确实如此,只是孟婆汤成分复杂,卑职便是尽力分辨,仍有一味不明。”

“如今的孟婆汤对寻常亡者无甚分别,然执念深重者,却难以尽数消除记忆。近日孟婆殿异动,有亡者能忆起前世之事,正因如此。”

我恍然醒悟。

按说人间百年已过,当年林老元帅应当早已投胎转世,为何还能忆起当年旧事?原来不过一场执念。

儒生打扮的宋帝王沉声道:“此番异动远超此前预期,已扰乱六道轮回。当务之急还是找回汤谱。”

“说来说去,还是老问题,”久未作声的傅长临倚在宝座上,皱紧眉头,“如何找回本君遗失的那一魄?”

三魂寄真如,七魄倚七情。失一魄则失情,亦失回忆。

殿上阎罗交换着眼色,最后还是由秦广王出声:“老臣近日遍查典籍,终寻得一法。”

傅长临微微眯起眼睛:“说。”

“依老臣之见,以十殿阎罗之力,或可于黄泉之上齐力开轮回镜,照上下千年之事。”

我不禁悚然。轮回镜是一个冥府流传已久的传说。生灵轮回之景,可尽照于三生石上。然轮回镜可照天地神佛前世今生,从不轻易动用,只因开启轮回镜需先转动轮回晷,所需修为已不知凡几;又涉及黄泉,施法期间需暂时中断轮回,牵动万千生灵。

“便是老臣拼得半身修为,也定会为陛下寻回一魄。”宋帝王大步上前,竟一下跪在了傅长临面前,“陛下也可早日还归神位,掌冥司,成天下鬼神之宗。“

一字一句仿佛掷地有声,也砸在我的心上。一直以来的猜测,答案已昭然若揭。

我再望过去,那宝座上红袍广袖之人,仿佛从未有一日像这般君临八方。

不经意间,我撞入他的目光。隔世相望,他眼中竟有一丝熟悉的悲哀。

“朕准了。”

三途河畔,奈何桥边,处处站满看热闹的鬼。牛头马面试图赶鬼,可一片鬼山鬼海,赶也赶不完。

只见黄泉之上河水升起,巨大的轮回镜中映出莽莽草原,蓝天白云之下,自远而尽一阵零乱的马蹄声。为首的少年牵起缰绳,马嘶鸣着仰起,迎着阳光的面容俊美异常。

“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旁边的少女鬼魂小声朝身边好友说道,“这镜中什么也没有啊。”

“嘘,这些大人物的事咱们少管,没看见是好事。”

我的眼睛却始终望着镜中人。

傅长临指尖弹出一丝金线,蜿蜒入镜中,正落在少年身上。

少年神采奕奕,正对着草地上衣着破烂的少女说着什么。画面一转,少女笨拙地挽着袖子往锅中加水,滚烫的水在她指尖烫出水泡。画面又一转,少年少女各乘一马,策马在无边草原上。

风从过往而来,卷过流云万重,卷过数语寥寥。

“你叫阿香?名字倒挺好听,怎么打扮的这样污秽?”

“洗干净了就赶紧去做饭,我捡你回来可不是白吃饭的。”

“我又做噩梦了,你快给我沏一碗你们南朝的茶来,要淡。”

“阿香,你想回家吗?”

那夜繁星漫天,少年仰躺在草地,忽然偏头来问我。

我一时哑然。

回到关内,我是云湘,幼敏而慧,有爱人之德的平阳贵主。是天潢贵胄,肩负万里江山的皇太女。在关外,我却只是阿香,婢女阿香。

孰轻孰重,如此明显,我却不知怎么回答。

“为什么不回话?”

少年久等不到回答,支起手臂来望我。星河烨然落于他眼中,如此耀眼。

“阿香若是回去,不就成少主敌人了么?”我不忍欺骗他,“况且塞北三关如今戒备森严,现在回去,怕是也会被当成奸细射杀。”

林老元帅巡视塞北三关的消息,早已传遍关内外,旁人却不知为何。阿爹阿娘此时在宫中怕是急疯了,我不禁又动摇起来。

可他是鲜卑少主,我是南朝太女。世仇累积,我们注定不共戴天。

“笑话,你怎么会成我的敌人?”他笑起来,眉梢眼角满是傲然:“防备森严又如何?我必能护你周全。”

我犹豫着摇头:“少主这样以身涉险,别说阿香不值,可汗也绝不会允许。”

从小学的帝王之道让我明白,怀璧者不立危墙之下,不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身上牵系的万千百姓。若同我一般不慎落入敌手之中,更会使得国朝震荡,江山不稳。

他虽是长子,底下却有好些野心勃勃的兄弟。鲜卑族内,想致他于死地者何止一二?更不应该涉险。

他定定地望着我,眼底有一丝悲哀:“可是如果人一生都要逆着本性,做着所谓对的事,那还为什么要活着?”

我不知如何回答。

他笑了笑,换了个话题:“阿香,你生辰何时?”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有七日便满十九了。”

“那我们约好了,七日之后,子时我来接你,”他霸道地执起我的手腕,放到胸口心脏处,“这是生辰礼物,作为南朝人,你可不能不接。”

他向来是这样,想到什么便去做。我却畏畏缩缩,不敢向前。

我笑起来,却感觉有什么湿润的东西砸到腿上。他一指头戳到我脑门上。

“傻丫头,哭什么?”

“我带你回家。”

此时镜中,共乘一骑的少年少女已趁雪夜,疾驰到月阳关外。不曾想,烽火台上火把相连,银甲黑氅的武将一抬手,密密麻麻的弓箭向关外射去。少年挥刀劈砍,一轮下来已气喘不已。

“……拓跋岭,承平元年生人,鲜卑人士,薨于承平十八年冬。”司人间生死典册的秦广王朗声念道,“死因雪夜中箭,年十九。”

“左右不过是本君将汤打翻于轮回册上,将此女阳寿不慎从七十九写成了十九。”

始终未望镜中一眼的傅长临冷哼一声:“本君这债,还的也太难了。被贬入凡间不够,难道丢了一魄和神格还不够?”

秦广王为难道:“原本陛下说的也不错,只是那女子身份不同寻常,乃当朝太女,身负一朝国运。如今阳寿骤减一甲子,却是乱了天数……”

“这不可能!”傅长临猛然挥袖,难得失了态,“那女子明明生于天行十三年,云湘生于承平元年。本君为孟婆,正是为找到所欠之人,绝不可能记错!”

也是,他怎能接受,那夺我阳寿,毁我家国之人,便是他自己?

“如果不可能,大人的玉又是哪来的?”我移步上前,双手捧着那块玉,“便是镜中没展现我赠玉予大人的由来,可同样的字,还能作假么?”

“谁知这是不是本君哪世下凡历劫,你赠予本君的?”

他犹自逞强。镜中金光忽然大盛,盘旋而起,在黄泉上空飘荡,轻飘飘落到我手中玉上。

“我出生那年,天久未雪,独我出生那日,大雪绵延百里,”我垂下头,轻声道,“阿爹阿娘希望我的出生能带来四海承平,海晏河清,故于天行十三年冬改年号,为承平。”

四周一片死寂。

我垂着头,暗红的袍子落在我脚边。

“原来那场风雪交加的噩梦里,那张我总也看不清的脸,是你。”

“你一直在骗我。”

“你一直在骗我。”

北军斥候急驰而来,少年脸上已负血痕,还有更多的箭射来。当我们被团团包围时,我终于不得不掏出玉佩。

“孤乃当朝太女,何人敢妄动!”我强撑着不去看身旁人难以置信的脸,犹自挺直背脊,“唤你们元帅过来,真相自然大白!”

骑兵队一阵骚动,三两斥候离去。我赶忙去看身旁人的伤势,却发现他胸前染开的血迹。

“你一直在骗我,可我还是恨不了你,”他笑起来,唇边涌出暗红的血色,“你本该是我最大的敌人,可我还是恨不了你。”

我心里仿佛有乱刀砍出来,疼不见血。

“拓跋岭,别死好不好……”我颤抖着拉起他的手,将那块玉塞到他掌心:“别忘了,你还要找我算账呢。”

“不,其实还是我欠你的,”他凑到我耳边,小声地仿佛在说一个秘密,“现在我才明白,这一辈子本来就是要还你的。”

我回望过去,只见他眼底一片得色,恍如一只占了便宜的黑心狐。掌心被塞入一块犹带体温的硬物,我不禁一怔。

“这辈子,陪不了你了。这玉还是你拿着,权作信物。”

“等再见时,我一定会认出你。”

他缓缓从我身边滑下,我抱不住他,只感到他的躯体逐渐在风雪中冰凉。

“我始终没明白拓跋岭最后几句话,直到那日孟婆殿上,见到大人,”我望向傅长临,一字一句道:“大人死前其实已恢复记忆。他留于我的并非只是那块玉,还有他的一魄。”

“如今一切都明白了,我也该将那一魄归还给大人了。”

我顿了顿,上前松开手。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碎成了两半。

金色的丝线溢出,缠绕在傅长临周身,逐渐隐没。

“大人欠我的命已经还了,我们两清了。”

秦广王和泰山王对视一眼,满意地笑了:“既然如此,臣等即刻上报玉帝,还陛下鬼帝之位。”

“且慢,谁说还清了?”傅长临上前,用手指挑起我的下颌:“说了这么多,怎么不说说你是怎么死的呢?”

他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

我心下转过千百转,忽然记起林老元帅偶然说起的那段话。

原来他还记得。

我望向他的双眼。纵使冥界没有满天星河,他的眼中依然耀眼

傅长临转身,扬声道:“阿香身为婢女有试毒之责。她虽还朝,却早已身中本君汤中之毒。回宫后寒毒发作,她被疼痛生生折磨了一年,早夭于十九。”

“至于本君,本就身中剧毒,活不过十九,又何来还清一说?”

场中一片哗然。

今日这重重反转,让惯于吃瓜的冥府群众都一阵混乱。十殿阎罗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怎么接话。

正在此时,天际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长临,你还要任性到几时?”

金光万丈,祥云阵阵,其间不知有几万天兵。

竟是玉帝驾临。

“……原来是这样。”

听完来龙去脉,玉帝摇头叹道:“最初贬你下凡,也不过是借着此事想磨磨你的性子,哪想后面竟生出这样多事端?”

我与傅长临跪成一排,都没说话。我是被灵压压得说不出,傅长临纯粹是故意不合作。

“罢了,既然这债纠纠缠缠地算不清,鬼帝也不好长年空缺,朕便下旨允你还位于酆都,云湘服侍有功,留于孟婆殿继任孟婆。”

玉口即开,即刻成行。十殿阎罗纷纷长舒了一口气,同我关系好的泰山王更是眉开眼笑。

然而直到十万天兵随着玉帝离去,我仍然没勇气去看一眼殿上那个暗红的背影。

他曾经问我,如果人一生都要逆着本性,做着所谓对的事,那还为什么要活着?

酆都鬼帝,治罗酆山,集天地至阴鬼气所成,生则为天下鬼神之宗。身上牵系六道生灵这么多年,他也累了吧。

所以故意犯错,被贬下凡;所以假托还债,扮演孟婆;所以宁舍一魄,不登帝位。

傅长临机关算尽,只为了摆脱那个位子。他司掌轮回,自然明白如果因果未清,他便不用还位。然而他的职责,始终连他半点任性都容不得。

殿中人终于走空。

傅长临不是拓跋岭。最后的最后,我只是他的棋子。

我转身离去。

冥界最近很热闹。先是鬼帝登基,又是孟婆继任。

我披着红袍,斜倚在孟婆殿宝座上。窗外彼岸花全开了,我却只能待在这冰冷的宝殿上。

殿外传来脚步声,我强打精神,入眼却是一身帝袍的傅长临。

我顿了顿,起身下跪:“参见陛下。”

若说他的拜访是意料之外,倒是谎话了。

“陛下想问什么,便问吧。”

傅长临神色不变,眼中却漏出了半点笑意:“当日在殿上,你双簧倒是唱得挺好。若朕记忆未错,当日中箭的应该是你才对。”

风雪中,有碎片闪过。

“孤乃当朝太女,何人敢妄动!”我强撑着不去看身旁人,犹自挺直背脊,“唤你们元帅过来,真相自然大白!”

我低头去看,却发现胸前染开的血迹。穿胸而过的痛,深不见底。掌心犹带体温的硬物被抽走,体内痛楚锐减,我不禁一怔。

“欠你的东西,还是还你吧,”他凑到我耳边,小声地仿佛在说一个秘密,“现在我才明白,这辈子本来就是要还你的。”

“这玉我就拿走了,权当纪念。”

“我们还会再见的。”

“当日我逼出一魄为你续命,债已经还了,”傅长临唇角上挑,“你与我唱双簧,是为了让我摆脱这个位子,这个情我也领了。”

“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你还会死?”

“陛下如此聪慧,却忘了一件事,”我垂下眼帘,笑着叹口气,“鬼帝之魄灵力磅礴,怎能不引来游魂野鬼觊觎?自我回宫后,皇宫内外鬼气森森,不满半年各地叛乱频起,山河动荡。”

那日凤阳阁外寒风呼啸,恍如百鬼夜哭。

“阿爹,阿娘,我的时辰到了。”

还差一刻便是子时,我的生辰。可惜我是活不到了。

我最后望了眼床边泪如雨下的父母,摸出枕下匕首放到颈边。

“原谅阿香不孝。”

“身为当朝太女,为天下苍生,我没得选。”

殿中本来很静,待我说完却更静了。

“我本以为,为责任所累的只有我,”傅长临负手而立,神色莫测,“我本以为欠你的已经还清……”

“现在还算这些,没意思了,”我打断他,将手中攥着的半截玉递过去,“陛下只要记着,我们已经两清。”

兜兜转转百年,也是时候该结束了。

从此没有傅长临和云湘,只有鬼帝和孟婆。

也挺好。

我摊开掌心站在原地,努力撑起脸上的笑影。他侧眼来瞧我,伸手却覆在我的掌心。

“若我不想两清呢?”他欺身上前,眯起眼,“罗酆山万年孤寒,酆都高处不胜寒,有你相伴却无妨。”

此时无风无月,窗外花开正好。

胸膛里早已停跳百年的心脏仿佛正发疯般乱跳。

“孟婆汤十八味,最后一味是什么?”

傅长临笑起来:“一滴孟婆泪。”

恍若百年前,苍茫的草原上,为首的少年牵起缰绳,迎着阳光的面容俊美异常。

耀眼得几乎让我落下泪来。

百年已过,这滴泪终于还了他。

文/阿侯爱吃玻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