驹驴、驹里、驹俐——关于“冰碴驹骊”名称的考证

此前写了一篇《什么是新疆美食中的“冰碴驹骊”》，其中说“驹骊”是哈萨克语山羊的音译，有条友提出质疑，经过多方考证，哈萨克语山羊发音为“yexke”，经过多方搜索，终于找到准确根源。

《什么是新疆美食中的“冰碴驹骊”》文章链接。

一、「驹驴」这个词并不仅仅出现于河西走廊，而是在整个兰银官话区中都比较普遍，并且同时也是冀鲁、中原官话，甚至晋语的方言词汇，有一定的流通度。

《汉语方言大词典》截图

二、「驹驴」最早的记载可追溯至明清

明中叶·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十七回：「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打着羊驹驴战，倘有小人指戳，拔树寻根，你我身家不保。」第六十九回：「此是哥打着绵羊驹䮫战，使李桂儿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
明崇祯年间·宋应星《天工开物·乃服第二·褐毡》：「凡绵羊有二种：一曰蓑衣羊，剪其毳为毡、为绒片，帽袜遍天下，胥此出焉......一种矞艻羊（宋自注曰『番语』），唐末始自西域传来，外毛不甚蓑长，内毳细软，取织绒褐，秦人名曰山羊，以别于绵羊。」
清嘉庆年间《卫藏通志·白木戎》：「大[⿰羊居][⿰羊吕]羊。」
清光绪年间·徐珂《清稗类钞·动物类上》：「青海之山羊似绵羊，而毛光润。有[⿰羊居][⿰羊吕]，黑多于白，角削身小。」

三、「驹驴」可能的词源
需要指出的是，明代官话方言口语中，见组声母的腭化只在十六世纪中后期才出现在部分方言区中（见董建交《明代官话语音演变研究》）。这就意味着，「驹驴」第一个字（驹、矞、[⿰羊居]）当时的声母应该仍然是/k/（拼音的g），而非/tɕ/（拼音的j）。经 @Hynuza 和 @王康康的提醒，发现即使在部分现代北方方言里（尤其是晋语），该词的首字仍然保留着滞古的发音，没有变为细音，使声母腭化：

《汉语方言大词典》

宋应星在《天工开物》里认为山羊是「唐末始自西域传来」，因此自注山羊的名称来自于「番语」，也是情有可原了。但事实上，唐代以前不仅有山羊，而且山羊的名称也是多种多样的。
《尔雅·释畜》记载：「羊，牡羒，牝牂；夏羊，牡羭，牝羖。」这里的「羊」指绵羊，又叫白羊或吴羊；「夏羊」指山羊，又叫黑羊。说明先秦时代，公母山羊是可以分别被称为「羭」和「羖」的。想必熟悉音韵的人看到这里会立刻发现，「羖」是见钮，声母带有/k/，而「羭」字是以钮，上古声母为/l/（l>ʎ>j的演变几为音韵学定论），如果我们将「羖羭」的上古音构拟为/**kwɔʔ.lo/，演变为「驹驴」（中古音/*kʷjo.ljo/）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然而，「羖羭」合称为一个词，在先秦古籍中是并不存在的，所以要将不存在的「羖羭」作为「驹驴」的词源也是欠妥的。不过在中古文献中我们却可以发现「羖䍽」这个词：

晋·陈寿《三国志·管宁传》：「祝衂祝衂，非鱼非肉，更相追逐，本心为当杀牂羊，更杀其羖䍽邪！」
晋·郭璞的《尔雅注·释畜》：「黑羖䍽。」
北宋·陈彭年等《广韵·上声·姥·古》：「羖：羖䍽羊。」
南宋·洪皓《松漠纪闻续》：「善牧者每群必置羖䍽羊数头。」其子洪适注曰：「羖䍽音古力，北人讹呼『羖」为『骨』。」

羖䍽（中古/koʔ.lek/）>骨力（中古/kʷot.ljɨk/）>驹驴（明代官话《西儒耳目资》音/kjʉ.liʉ/）>驹驴（现代兰州话/tɕy²¹³.ȵy/），这种从「羖羭」到「驹驴」，中古到现代西北方音的音变，理论上是非常可行的。此外，清乾隆年间陕人杨屾《豳风广义·论羊》记载「羖历羊，俗名驹历羊」也算是一条文献旁证。所以基本可以推断出「羖羭」就是「驹驴」的词源。
不过「䍽」字并没有在先秦文献里出现过，后世文献里也没有单用的例子，所以「䍽」到底是什么含义，并不能说清楚。另一方面，由于「歷（历）」和「羭」的上古音韵地位相差较远，所以是否是「羭」的上古音遗存到中古，并演变为与「歷」读音相近，孳生出新字「䍽」，还有待进一步讨论。
四、番语来源的可能性
藏语gla'-ba表示盘羊，野羊，郑张尚芳认为对应「羖」字，并给「羖」这个一等字的拟音添加上后垫音-l，将其上古音构拟为/klaːʔ/。这一构拟给「驹驴」增添了一个另一种可能的词源解释：一是可能作为藏语gla‘-ba音译的外来词出现的；二可能是「羖」上古音的缓读形式出现的（如在晋语中大量存在的分音词，「孔」缓读为「窟窿」这类）。
见周及徐《汉语印欧语词汇比较》，备为参考。

《汉语方言大词典》

藏语lug表示绵羊，龚煌城认为对应「羭」字，并认为与藏语phjug-po（富有，对应汉字「富」，衍生词phjugs表示牛羊牲畜）、lhug-po（奢侈、放逸，对应汉字「裕/欲」）都是同源词。嘉绒语的绵羊作/kə.jo/与「羖羭」中古后的汉语读音非常近似，绵羊在碧卡哈尼语中作/jy⁵⁵/，丽江纳西语中作/ʑu³¹/，傈僳语中作/ɑ⁴⁴ʒo³³/，均和「羭」字极为相似，基本可以断定是同源词。这说明「羭」也可以表示绵羊，或者换句话说，汉藏语系混淆山羊、绵羊应该是一种常见情况。此外，藏语lug带有入声韵尾，如果「羭」与其对应关系确凿的话，「羭」字上古音或可拟为/**lo(k)/，这样方便构建与「䍽」字（上古音/**rlek/）的同源关系，可以一定程度上解释「羖羭>羖䍽」的过程。
综上，稳妥地讲，「驹驴」来源于古代汉语词汇「羖䍽」，本义可能是公母两种山羊的合称。编辑

转自知乎，作者：畅畅，著作权归作者所有。

驹驴、驹里、驹俐——关于“冰碴驹骊”名称的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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