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彩泪

“你……你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这些年，你看看你自己啊，干成了什么事？你一事无成啊！你走，再也不要来这个家了，权当我没有生出你这个儿子来！”

门口那老汉，拿着扫帚，怒气冲冲地指着他儿子说。

顿了一下，老汉又骂道：“让你读书，你只是考中秀才，考中个举人，进士都考不上，有什么用呢？中举三年了，也没有补官，真是丧啊！你又要去跑船做生意，结果呢？你没有赚钱，还把本都赔了啊！让你去教孩子读书，你呢？就干了半年，又不干了！你看看你啊，你都二十五岁了，都没养活自己的本事啊，你那未过门的妻子，你又瞧不上，不愿意娶她！你说你啊，你想干什么啊？你能干什么啊？真是窝囊、没用啊！”

老汉看起来有六十岁了，鬓边的头发灰白，胡子不长，但也有一半都白了。看他的衣服，光鲜亮丽，显然是大户人家。

再看他家的门头，又宽又高，似乎家中出过职位很高的官员，不然的话，他家没有资格建造如此宽广的门楣。

而老汉的儿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此刻一脸狼狈、尴尬加上有些愤怒、委屈，几种不同的消极情绪都集中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很憋屈。

果然，儿子忍不住了，流泪了，他什么也不说，任由泪水自由滑过脸庞，下巴，最后落在地上。脚下的灰尘，被泪水击中，形成一个个小灰尘珠儿。

几滴眼泪出来后，路过的师父吃了一惊，“咦”了一声。

旁边的小徒弟一向乖觉，察觉到师父异样后，问道：“师父，你发现什么了吗？”

师父还没回答，就听那老汉又在骂儿子了：“你大哥，现在都是正五品知府了，你二哥，已经成了七品知县，你小弟，也已经准备考进士了，就连你大姐、二姐、小妹，如今都嫁给了好人，相夫教子，名声远播，你和兄弟姐妹比，你不觉得丢人吗？你大哥给你安排了好职位，你又不肯，你在高傲什么啊？”

他儿子什么也不说，依旧在流泪。

老汉的身边，多了个老妇人，劝着说：“老爷，你就别说了，这孩子也不是不努力，他只是运气不好啊！外面那么多人，你不能少说两句吗？他再差，也是咱们的孩子啊！”

终于，老汉不说了，重重地敲着拐杖进去了。

老妇人想过来安抚儿子，但又止住了脚步，只是在那里说：“孩子，你就听你爹的话，去跟你大哥干吧？娘知道你的心，可是……可是你爹就这样……唉！”说完后，她终于还是进屋了。

“师父，你发现什么了吗？为什么刚才要说‘咦’？难道……难道这小子不是人？”徒弟急了，催促问师父。

“说什么呢？他和你一样，是个好孩子啊，怎么会不是人呢？师父是看到了他的眼泪，觉得神奇。”师父坐在那户人家斜对面，随手拿出了一片柳叶，说着。

“他眼泪有什么神奇？我看到了啊，和别人一样啊！”徒弟又说。

师父拿出柳叶，闭眼默念几句后，伸出右手食指，在柳叶上飞速画了几下，就见那柳叶忽然变成了金光，钻入到徒弟的眼睛里了。

“我给你开了天眼，可以透过表面，看通一切，现在，你再看看他的眼泪。”师父说。

“啊，师父，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好神奇啊！这小子的眼泪，居然……居然都是七彩的，好漂亮啊，有点像彩虹呢！啊，地面上都是七彩的泪珠儿，哇！”

徒弟很激动，若不是师父平日有规矩，不许大呼小叫，此刻他只怕要叫出来。

很快，金光从徒弟的眼里消失了。徒弟揉了揉眼睛后，大为不解，问道：“师父，这小……他的眼泪怎么是七彩颜色的？”

“因为他是福人，身兼七种福气的人！”

“七种福气？福气还有种类？”徒弟更加疑惑了。

“当然有，每一种福气，对应一种颜色。寻常人只有一两种福气，好一些不过三四种福气，最有福气的人，才会有七种福气。唉，这老汉不知道儿子日后的福气，逼走了儿子，以后会后悔的。”

看着徒弟还不解，师父笑了笑，说：“这样吧，咱们去看看另外一家，就在这里不远，做个对比，你就会知道了。”

片刻之后，师父带着徒弟，来到了另一户人家。看房子，这似乎是普通人家。因为大门不宽，里面只有三间土房子。

“孩子，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轻易流泪呢？这件事没做成，不代表什么，继续做就行了。就算一辈子没做成，只要一直在做，那你也是好样的。”

门开了，屋里的父亲对儿子说。儿子似乎要出远门，但不知道怎么了，脸上还有泪水。

“快去吧，孩子，记得晚上早些回家吃饭，不要想着多赚钱，你平安那就好啊！”父亲又叮嘱道。

师父如法炮制，再次让金光进入徒弟的眼睛后 ，说：“你看看他的泪，是什么颜色？”

“师父，他好像也有七彩颜色的泪水啊，这么说，他也是大福之人？”徒弟说。

“不错，他也是大福之人。他跟之前的小伙子一样，都有福气，但是现在一事无成。只是，他们父母的态度，却大不一样。前面那小伙，父亲不理解他，还怒骂他，把他逐出家门；这个就不一样了，他父母很理解儿子，还一再安慰。”

“那又怎么样？天下父母，很多都是像那个白胡子的老头，对自己孩子恶狠狠的，自己没本事，偏偏逼着自己的孩子有大本事！”徒弟很不屑。

师父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这个小徒弟，也是被父母逼得离家出走，差点饿死在树下，他看到后，才收为徒弟。不过，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师父，你说刚才那老头晚年会后悔，为什么？”徒弟又问。

“他丢了有七种福气的儿子，可不得后悔吗？他呀，到了晚年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多凄惨了！”师父叹息。

“晚年？师父，你本事那么大，能不能让我看看他的晚年？我知道你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还有宝镜，能看到人的未来，你就让我看看嘛？你说过的，这宝镜不能看自己，但可以看别人。”徒弟开始撒娇。

“哎呦，师父，你自己都知道了，又不肯告诉我，难道还不能让我看看吗？求你了师父，不然我会睡不着的！”徒弟继续撒娇。

“好好好，看一看也无妨，只是不可说出去，更不能去干涉他们，一切只能顺其自然。”师父提醒了一句，从怀里摸出宝镜来。

徒弟着急了，一把抢过宝镜来。

“这小子，还是那么急躁。你可以先看看这家父子，再去看看那对父子，也算是有好坏陪衬了。”师父提醒道。

“对哦，有对比才有差距。”徒弟听了后，对着那屋外的儿子，看着儿子出门的父亲，照了一下。很快，镜子里出现了他们的晚年。

二十年过去了，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儿子也快有五十岁了。父亲在病床上，虽然不能起来，但气色还好。

儿子亲自给他喂药，整理床铺。吃了药之后，儿媳妇则端来了美味佳肴，贴心地给公公喂饭，吃完之后，又拿着要公公要换洗的衣服出去了。

床边，还有几个孩子，大一些的有二十来岁了，小一些才十多岁，这是床上老人的孙子。大孙子怀里还有一个孩子，正在咿呀咿呀说着什么。

四世同堂，儿子、儿媳妇也很孝顺，老人很满足，对儿子说：“孩子，辛苦你了，我这病啊，给你们添麻烦了啊！你们……你们也快去吃饭吧。”

那儿子赶紧说：“爹啊，你这是什么话？当年我也没出息，也给你和娘添麻烦呢！你们没有放弃我、呵斥我、打骂我，反而鼓励我，我可是一直都记着呢！”

“啊，真好，真好。”徒弟看到这一幕，十分高兴，拍着手说。忽然想起来那老头的事，拉着师父走了。

到了方才那大户人家，土地捡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听到门响，那灰白胡子的老头出来了，气冲冲地用拐杖指着没走远的儿子，大声骂了起来。

徒弟一看，赶紧用宝镜照了老头，又照了照他儿子。很快，镜子里出现了二十年后的情况。

那老头已经八十多岁了，瘦得很厉害，苍老得让人心疼，可是，在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坐在院子里，小竹椅上，慢慢地起来，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往前挪着，很不幸，他跌倒了。

老头挣扎着，却爬不起来，他用尽了力气，骂道：“你们这帮没有不孝顺的东西啊，我怎么……养了一群白眼狼啊！”说完后，他脑袋重重磕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真可怜，不过他活该！”徒弟愤愤地说。

很快，镜子里出现了中年人，大概四十多岁。“这是那老头的儿子，被逐出家门的。”师父说。

中年人一妻二妾，都在他身边，还有两个小儿子，一个小孙子，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嬉戏打闹，互相追逐游戏。看他周围，显然是富贵之家。

“师父，这小子日子不错啊！”徒弟说。

“是啊，如果再往后看五十年，他的日子更好呢！”师父拿过来宝镜，装在了怀里。

“啊，这么说，他还能活五十多年！对了师父，你说他有七种福气，到底是哪七种啊？”徒弟说。

“你看看还不知道吗？”师父反问。

“我想一想啊，嗯，肯定有长寿，师父都说他还能活五十年了。还有富贵，他家很有钱，还有子孙很多，多子就是多福。对了，应该还有平安吧，平安也是福。这才四个啊，其余三个呢？”

“他的心态也很好，这些年很快乐，知足常乐也是福。他晚年也不错，无疾而终，没有受过病痛折磨，这也是福气。还有就是，他有妻妾，妻妾也很美，也很贤惠、和睦，当然也是福气。”

“那就是快乐、善终和知心妻妾。”说完后，徒弟又问：“刚才那个年轻人，师父说他只有六种福气，他少了哪一种啊？”

“他没多少钱，只娶了一个妻子，没有小妾啊，自然是少了一些福气，哈哈！”师父说完后，笑着上路了。

徒弟穷追不舍，问道：“师父，那个老头说他儿女都很厉害，怎么晚年那么惨？难道就因为他这个儿子被赶走了吗？”

“可以这么说吧。他那个大儿子犯事了，你懂吧？然后家人被连累了不少。那些弟弟、妹妹之所以命好，又是做官，又是嫁人，还不是拜他们的哥哥所赐？倘若这个儿子不被逐出家门，他就可以改变家人命运。”

“他有这么大的本事？怎么还会被老头赶出来呢？”

“因为他太正直了。他可以去补官，但看不惯黑暗，所以没去做官；他心地善良，不适合做生意，连本钱都用来救济穷人了；他因为正直，不为世俗所容，所以才成不了事，而不是他没有本事。”师父说。

末了，师父又感慨地说：“很多人家中，其实都有这样一个看似没出息的儿子。他们正直、善良，也很努力，但往往很难做大事，赚大钱。这样的孩子，都是福娃，父母珍惜，便会有大回报；父母若是太功利，认为儿子窝囊、没用，那就大错特错了。”

“唉，可惜多数父母，都是功利心的。他们养儿子，也只是为了自己养老。儿子太有出息了，不在身边，他们会愤怒；儿子没出息了，暂时不能赚钱养活他，就算在父母身边，也会被痛骂。唉，真是可悲。”

“是啊是啊。”师父也感慨了，“可是，芸芸众生，本就是普通人居多，哪有那么多出息的儿女呢？知足常乐，说起来容易，但太难做到了。很多人的烦恼，就因为不甘心于普通。可事实证明，一代又一代人，绝大多数人，终究还是普通。”

师徒一边说，一边继续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