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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剑奇情(魔幻剑侠红尘)第十章 兰陵惊梦(上)(仙剑奇情录)

李逍遥和灵儿帮方老板将船靠岸。经过一场忙乱,均感疲倦。这一夜只歇在船上。  夜阑人寂,但闻虫声悉索。时值八月十六,中秋後的明月更见皎圆,犹如一轮玉盘挂在树梢头。  李逍遥在甲板上打地铺,此时方老板、灵儿已各自回舱歇息。他担心再有不意之变,便留在上边守夜。想著刚才之事,心澜难息,左右睡不安宁,反搅得头痛,幸好找到一壶船工们剩下的烧酒,还有半碗油煎花生,便坐在船首饮酒消遣。心想:“只道自己的武功很厉害了,唉!婶婶说的真是没错,江湖上厉害的人物多的是。就刚才所见,单以武功修为而论,别说我决计比不上修剑痴、丁情丁大哥,就连那蓝、黄二叟我也打不过。而鞠觉亮那般的气势,我就更为不如了。”  喝了一口酒,顿觉腹中发热,著火一般,不由咧著嘴道:“烧刀子,好厉害!”连忙拈了几粒花生压下上涌的酒气,恍惚一阵,暗想:“刚才听见他们说什麽‘北国傲天,江南狄武,关东强雄,河西无忧’,既然‘江南狄武’指的是一个人,武功天下第五,那麽其他三个多半也是了不得的高手啦,可惜无缘撞见一个……”喝了一口酒,又思:“这次出来,怎麽没遇上姬灵通、符通玄那夥雾月教的苗子?好是好,就是心里不踏实。可别突然蹦出来吓我一跳。”  正饮至模糊处,突听得有人冷冷的说道:“一人独酌,何如两人共醉?”  李逍遥一怔,游目四顾,透过垂柳间隙,但见江雾缥缈处,隐约现出一叶孤舟,一个人影。他不禁咕哝一声,问道:“是在跟我说话麽?”  那人横舟野渡,并不回首。突然小舟微微一晃,李逍遥手拎那半壶剩酒,纵身一跃,使出玄衣神的轻功身法,飞逾八九丈远,越过两船间隔的水面,落在那叶孤舟之上。  “好轻功!”舟上那人头也不抬的低哼一声,拈起瓦甕,李逍遥身子落得急了,小舟摇晃一下,他用手扳住舷边,眼光一低,瞧见那人稳拈酒甕,往小几上空置的一只杯子里注入一丝酒线,盈而不溢。  李逍遥不禁暗道:“这家夥手稳得很。”鼻际闻到香醇的酒气溢入夜风之中,不由得夸了一句:“这酒不错。”  “区区村醪,何足挂齿?”那人把酒甕放在一旁,说道。“这是乡间沽得的陈绍。”  江南的绍酒与山西的汾酒同样有名,李逍遥虽说喝惯了家酿的米酒,却也听说过比米酒更好的酒,只是无缘得尝,拿起杯子,呷了一口,皱眉道:“味道怪怪的,原来这就是绍酒。”心想:“我看不比婶婶和秀兰酿的村醪好喝……”  他原本性子机敏,先喝了半壶烧刀子下肚,脑子昏昏糊糊,便冒冒失失的上了那人的船。但见这人非仅并无见怪之意,反拿好酒相待。李逍遥心中高兴,便从兜里捏出一把油光流溢的炸花生,撒在桌上,说道:“看你没下酒菜,不如吃花生吧。炸花生米不错噢!”  那人微微一笑,说道:“品酒但求酒味之纯,无须别的佐品。”李逍遥嚼著花生米,口中咂咂有声,点头道:“话是有理。不过我没下酒之物便不爽了。”眼光一抬,方始瞧清了面前之人。  但见此人年纪大得他几岁,神清体瘦,两道眉毛淡得几近於无,眼神空洞,即使在注视著面前的人,也似眺望远处。  那人浑似未觉李逍遥在打量他,梦呓般的自顾说道:“我饮酒但求意境,即便无菜佐口也可自遣。”李逍遥从嘴边掉了一颗花生,正自低头寻找,耳边突听得弦声清悠,抬头一瞧,原来是那人从身後取出一副七弦琴,置於膝上,弹得几下,低声唱道:“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李逍遥张大嘴巴,心道:“弹错了也不用说出来啊,你不说我也不知道。”但觉曲声柔靡幽怨,那人唱得几句,竟自泪光烁然,面露凄楚之意,又接著唱道:“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李逍遥突道:“找著了!”俯下身去,那人正自错愕,不觉停弦而视,只见李逍遥捡起那颗掉在矮几下的花生揩得两下,放入嘴里。他抬头瞧了瞧面前那人,暗觉失礼,便说道:“好歌好歌,最妙的就在那‘错’字用了三次,‘莫’字又连唱三声……何意?”  那人凝望水影烟蓝之处,话声虽近在咫尺,又恍似从遥远的天边飘来。  “据周密的《齐东野语》记载,前朝陆游年少时与表妹唐婉成亲,伉俪两情相笃。但陆母不喜唐婉,被迫离弃。唐婉改嫁同郡赵士程。有一次陆游与唐婉在沈园相遇。唐婉与其丈夫以酒肴款待陆游。陆游见唐婉风采嫣然,回首往事,大是感伤,在园壁上题了这首词,怀念当年的夫妻之情,抒发追悔之恨。据说唐婉看後,也感神伤,後来抑郁而死。”那人唏嘘片刻,抬手抹泪,接著说道:“四十年後,陆游再游沈园又写了两首怀念唐婉的诗:‘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又有‘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李逍遥口嚼花生,说道:“我看这陆游是没事找事,自寻烦恼。成亲时候不珍惜自己老婆糖碗……嗯,这名字有意思,找借口说老娘不喜欢就休了人家,分手之後见前妻嫁了人,越发出落得水灵灵,又觉别人的老婆好,公开写诗破坏人家婚姻,害死别人老婆,人品极坏!不值同情,我听人说,有的人总爱犯贱,拥有之时不珍惜,失去之後又追悔。尤其是文人最差劲,搞什麽东东嘛!”  他只是乘著酒意,随口说说,不料那人一愣之下,脸色登变。李逍遥只道那人听了他的高论而不免动容,早已准备好了被夸赞时如何谦虚几句,那人瞪了他片刻,怫然道:“你说什麽?”  李逍遥一怔,随即看出那人眼光不善,忙道:“刚才我说什麽了?我也不晓得说了什麽……”那人瞪视著他,沈声道:“你敢讥刺於我?”李逍遥兀自不明就里,但见那人轻手拍落,按在矮几之上,杯中酒汁陡然溅了出来,那人翻转手掌,袖风带处,酒汁登时在半空中急旋。  李逍遥正看得眼呆,那人掌风一引,酒汁在激旋中突然结成许多亮闪闪的细小碎冰,半空中盘转不落。夜色之下,映入李逍遥眼帘,他不由得满心惊异:“什麽功夫这般好看?”  忽见那人目光一寒,李逍遥方感不妙,霎时酒醒了几分,陡地前胸至腹仿佛万针穿透般的一齐大痛,震惊之下,想也不想就拔剑挥去,使出那招“不知所措”,旋即眼前景象变得模糊起来。  那人武功奇高,李逍遥岂是他的对手,但两人正自相对而坐,他没料到这大眼少年重伤之余陡然使出一招猛恶之极的剑法,纵使如此,他也自不惧,身子迅即纵起,居高临下,两手飞抡,小舟两旁登有水柱升起。  那人双掌翻转,水花高溅,竟在半空激旋。李逍遥剑招虽只一式,却已笼向半空中那个身影。但见那人掌势一沈,空中激旋的大片水花骤然消失,掌风中却落下数块刀刃般的薄冰,李逍遥霎间便要被劈为数截。学武以来,数今次的交手最是惊憟至绝,也最为莫名其妙。死到临头,他也不晓得为什麽刚才还好好的,那人何以竟翻脸对他痛下毒手?  在他此前所见的高手当中,姬灵通无疑掌功卓绝,一招一式却是朴实无华,纯以内力见长。若数掌法之诡谲,当属眼前此人。非但诡谲,乍看之下竟是惊心动魄般的绮丽夺目。然则夺目之後,便是夺命的寒冰。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那人身在半空,拼著挨上一剑也要毙了李逍遥。但在冰刀劈落的一刹那,夜色中突然传来一声娇喝:“五雷轰顶──破!”  惊雷破冰之际,李逍遥眼前金星乱灿,不由晕了过去。  灵儿飘然落在小舟之上,但见袂影一闪,那人已在柳枝间隙消失。  李逍遥木剑垂下,“嗒”的一声微响,一颗血珠从剑尖滴落。  灵儿悄立片刻,惊魂稍定,想起刚才的情形,始知自己所练的“五雷咒”不觉已有小成。  她明澈似水的双眸溜溜转到李逍遥身上,只见他僵坐不动,头发冰光烁然,情状诡异。灵儿登吃一惊,近前一瞧,李逍遥自头到脚,全身湿辘辘的裹在一层薄冰里,脸色青中泛灰,灰中带紫,眉心隐隐现出一股黑气。  灵儿一见此状便即变色,脑中飞快翻书,想到了一门传说中的奇功,不禁脱口而出:“冰冥神掌!”而李逍遥的情状显然不只是在这门掌力之下受了极重的内伤,更已中了异毒。灵儿想起师父曾说“冰冥神掌”又称冰蚕毒掌,急探李逍遥脉象,更觉不安,便使“观音咒”护他真元,盘腿坐下,伸出左掌贴在李逍遥胸口,右手按他天灵盖,以自己的真气帮他抵御体内寒毒。  李逍遥正自昏沈,突感胸口“膻中穴”微暖,一股柔柔绵绵的真气输入体内,接著头顶“百会穴”一麻,也有真气注入。“膻中穴”位於任脉,“百会穴”属督脉,任督二脉又为奇经八脉之主。真气一灌入这两处要穴,李逍遥体内浑厚的内力立时有了反应,身子一激灵,睁开眼睛,低声说道:“灵儿,我……”  灵儿妙目一眨,以眼光示意他先别说话。李逍遥脑中又清醒得几分,明白此刻两人内力相通,浑如一体,倘若扰了灵儿的心神,他身上的寒毒便会侵入灵儿体内,非但救他不成,连她自己也不免要身受荼毒。  夜幕低遮,江岸柳荫之下,野渡横舟,他两人的身影均是一动不动,仿佛舟上摆了一对粉雕玉琢般的无锡泥娃娃。  一阵风吹来,岸边芦花飞絮,草叶晃荡间隙露出一块歪斜的石碑。  “兰陵渡!”  李逍遥心中一震,暗觉此景恍如旧地重游。若说只在梦中来过,那一定是恶梦。  一种恶梦重临的莫名惊栗之感突然袭上心头,灵儿感受到了他的恐惧,心神一扰,纤身晃得几下,身上顷间也披了一层薄冰。  “古有兰陵王,今有南宫九!”就在此时,柳岸上马蹄声响,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传说罢了!”一人扬鞭虚击空中,啪的一响,话声清悦入耳,李逍遥本已混乱的心思突然间更乱,只听那人在不远处脆声说道:“南宫世家不是早已没落了麽?九少有什麽可怕的?”  灵儿身子微颤,凝结的冰膜更厚了。李逍遥心神大荡,暗觉惊讶:“难道是她?”  夜色下但见数骑缓行而近,一个清亮的男子声音说道:“大小姐不出闺门,也知天下事,真是令人钦佩。听说那九少自打家道中落之後,因避仇家远走异乡,至今已有多年。连原来的姓氏也改了,鲜有人知今天的宫九便是当初贫困潦倒的那个败家子弟南宫九!”  鞭声又响了一下,某个人脆声说道:“苏笑春,你敢说我不出闺门?这些天里我走得脚都酸了,你是没瞧见。”那话声清亮的男子立时奉迎道:“刚才只是一个比喻,形容大小姐深知武林中事,连日来大小姐在江湖上闯下了响当当的名头,有谁不知?我来的时候在道上便听人谈论,大夥儿都说假以时日,将来由大小姐承继令尊的武林盟主之位也是指日可待之事。”大小姐喜道:“真的都这麽说了?”  李逍遥身子不由得扭动了一下,心道:“果然是她!”  “正是!”那话声清亮的男子说道。“大小姐,听说近年那宫九常在这一带出没,有些武林朋友路过此地常常离奇失踪,怀疑与他多少有些干系。为免旁生枝节,咱们还是赶快过去罢,省得惊动了隐居於此的宫九……”  林月如甩著鞭子,不以为然的说道:“怕了他不成!”那话声清亮之人忙道:“大小姐好胆色,有道是巾帼不让须眉。不过,我听人说,这一带真正可怕的不见得便是宫九,而是兰陵渡这个地头!”林月如问道:“有何名堂?”  “有鬼!”最先说话的那个骑者嗓音沙哑,把话接了过去,低声告知。“听人说起,兰陵渡是个大大邪门的地方。很不干净!”  林月如瞠目片刻,鞭梢一响,脆生生的说道:“好,倒要看看是什麽鬼!”一干从人听了不禁暗暗叫苦,均知这位大小姐决定之事,旁人绝难令她改变主意。  那嗓子沙哑之人脸色凝重,说道:“大小姐,咱们都有要事在身,切不可节外生枝。倘若生出乱子,世伯知道了必不高兴……”林月如哼了一声,心中不豫,说道:“我爹又怎麽会知道?秦世兄,枉你还称一品居风评榜上数得著的人物,居然怕鬼!还有你,苏笑春。拈著个没影儿的传闻净吓自己,这世上有鬼麽?我可没见过。就算有,也只是你们这几个胆小鬼!”  她把那两人奚落了一通,转头瞧了瞧另外几骑,问道:“你们几个呢?”那几人面面相觑,林月如鞭梢甩动之声渐急,显是心中不耐烦了。李逍遥不由暗暗好笑:“这个大小姐专爱没事找事。可惜我现在不能动,否则一定装鬼吓她一吓……”  只听一个慢吞吞的声音犹豫地说道:“世姊,我……我听你的。”林月如喜道:“小叶果然有种!比秦天古、苏笑春们强多了。”苏笑春及时见风使舵,说道:“既然大小姐来了兴头,咱们自然要奉陪。只是……只是我也听闻兰陵渡有许多不吉利的传闻,就算没鬼,多半也另有古怪,咱们须得小心才是。”  林月如道:“传闻归传闻。叶翩鸿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咱们在天台山玩儿之时,道上居然有传闻说我是个男的……可见传闻大多靠不住,没见过就是传闻,见过了便知端的。”李逍遥隔著一排芦草丛听得那干人说话声音,这时蹄声越发的近了,约有八九乘骑者缓缰经过江岸。他不由得脑中回想林月如的音容笑貌,心潮暗涌,寻思:“原来她旁边有几个少年豪杰相陪,却不是她的师兄弟和家丁……”  秦天古在这干少年当中最是老成持重,眼见别人都无异议,虽不好再提有鬼,但仍沈吟著说道:“兰陵渡之邪,不全是传闻。大小姐,前些年点苍派自掌门人马君武以下,数十人便在此地失踪,至今仍是个谜。”林月如见另几人又露出犹疑之色,便甩了一记响鞭,说道:“说不定是宫九搞的鬼。”  秦天古微微摇头,说道:“不然。那宫九虽说是武功列为一品居龙虎榜上所谓‘天下第九’的人物,不见得便能灭了点苍派,何况当年他还未出道。”林月如哼道:“说来说去,你就是疑神疑鬼。你们不去就算了,我自己去看个究竟。”那数名骑者忙道:“岂能让大小姐独自犯险?”  一人突然低声说道:“那条小船上好像有……有人!”李逍遥心中一怔,旋即想到:“指的是我们。”刚才他一直心神不能宁定,灵儿不免大受干扰,输气良久,非但不能帮他逼出寒毒,反而连她身上也结了一层薄冰。李逍遥目光微转,见灵儿身影簌簌颤抖,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不好,连累了灵儿也和我一起受此苦楚!”  一定神之下,赶紧收敛杂念,专心运气使灵儿传过来的内力在奇经八脉盈转相融。只听得马蹄声又近了些,林月如正朝这边张望,说道:“那两个人一动不动,多半是死的。咦,会不会是宫九所杀之人?”李逍遥暗暗担忧:“可别过来打搅我们。”此时灵儿运功帮他逼毒正到紧要关头,稍有闪失,李逍遥体内的寒毒便会侵入他们两人的心脉,倘若真的这般出了岔子,便无法活命了。  李逍遥所中的毒掌极是奇异,除了眼下灵儿所用的法子,两人身上虽带了一些疗伤的丹药,却均使不上。其实冰冥毒掌含有两股毒性,一是冰蚕之毒,还有一种隐藏在冰蚕寒毒遮覆之下的不知是什麽毒性,灵儿一时寻思不解,眼看李逍遥情势不妙,不得已之下只好拼著连自己也一起中毒的危险,以自身内力帮他抵御寒毒侵身之苦。  刚才李逍遥受伤,原本与她毫无关系,灵儿心里却大是自责,觉得是自己的疏忽,才害得李逍遥受人所袭。其实就连李逍遥自己也不清楚那人怎会突然发掌把他打成重伤,只道自己倒楣。他不晓得灵儿的心思,她性子文静,却是个稍有事儿便往心里藏著的女孩儿,难免容易胡思乱想,郁郁寡欢。  芦草微响,林月如等数骑走近,一人说道:“大小姐所料不错,不过为了小心起见,咱们还是别贸然靠近,免得中了宵小的暗算。”另一人从身上摸出暗器,说道:“让我先用暗青子喂上几下子,先看看是死是活再说。”林月如点头,“好主意。”  李逍遥暗暗叫苦:“我和灵儿都动不了,也叫不出,怎麽躲开暗器?”但听得几下暗器破风急射之声骤响,李逍遥正自惊慌,随著几声水响,那几枚似是袖箭的暗器掉在舷边水中。李逍遥心中一怔,旋即瞧出灵儿眸中神光一闪即隐,方才明白:“好灵儿,原来她先已使了金刚咒护住我俩的身体。”  那数人眼见袖箭落水,不由得愕然相顾。林月如说道:“蔡骏,你发暗器的手段越来越退步了!”那个发暗器之人道:“有古怪!”林月如撇了撇小嘴,向另一人说道:“陈惊云,你用弹弓试试。”黑暗中有人答应。  苏笑春道:“惊云的连环飞弹绝技,必让我等大开眼界。”林月如催道:“废话少说,快射!”一骑缓辔转出,弦声数响,九弹连环,落在水中。众少年齐声低呼,皆是满脸惊愕之色。若不是此时动弹不得,李逍遥险些要笑出声来。  林月如道:“你们都是肉脚!”素手一拂,从鞍旁取了长鞭在手,啪的一甩,重重的抽了李逍遥一记。  这一著大出众人意外。李逍遥只道有灵儿“金刚咒”护身,这干人伤他不得,哪料林月如软鞭甩落,隔二三丈远扫在他身上,倒是抽得结实响亮。霎间李逍遥痛得几乎要跳起来,终是动弹不得,心下不解:“灵儿的金刚咒怎麽不灵啦?”再看灵儿粉面,她也是一般的愕然瞪眼,似也想不通。  众少年欢呼赞叹声中,林月如咯咯一笑,说道:“哪有什麽古怪?”李逍遥心中暗骂:“小骚娘们!”经此一试,众少年眼见小舟上的两人均不动弹,都道是死尸无疑,只是黑暗中难以瞧清死者面目。林月如突然提议:“既是死尸,不如把他们埋了吧?”  李逍遥心中大惊:“活埋?”那几个少年皆称:“大小姐真不愧为林女侠,我等确该好生把这两具尸体安葬才是。”李逍遥暗骂:“谁要你们多事?”苏笑春却有异议:“这主意是不错,只是挖坑太麻烦,我看火化最是方便。”  “火化?”李逍遥大惊。  “对!早该想到用火了……”林月如转头说道。“动手吧,还等什麽?”  蔡骏取出绑有硫黄等引火之物的弓箭,瞄准了李逍遥的身子,飕的一箭射了过来。李逍遥心中既惊又怒,灵儿也是束手无策,两人苦於难以动弹,只得眼睁睁的看著火箭从芦草丛中急穿而过,瞬即射来,掉在舷外,被水淹了去。  李逍遥一怔,随即瞧向灵儿,心下惑然不解:“怎麽金刚咒又灵光了?”灵儿也自不明所以。林月如等人不禁大笑,均望著蔡骏。  蔡骏懊恼之余,心下更不明白:“怎麽除了大小姐的鞭子之外,我的箭和惊云的弹子都碰不著那两个尸体?难道真有邪异……”秦天古说道:“既射不中尸体,不妨把箭射到小船上,先把船烧了,尸体自然也要随船毁去。”蔡骏连发二箭,落在船梢,这次没射人身,灵儿的金刚咒便挡不著那两支火箭。  火光中只见林月如等数骑转辔离去,一阵风般的晃进了林子里。此时小船两头皆烧了起来,李逍遥和灵儿在火光中对视苦笑,均感无计可施。  此时他俩运功正到紧要关头,寒毒汇於任督二脉相交之处,若是就此中断,就算逃得过火烧之厄,难免前功尽弃,片刻间便要冻僵而死。几经打岔,灵儿也已身受李逍遥体内的寒毒侵袭,要想逼出寒毒,须得有两三个时辰的全神运功,或可有效,然而不一会火就要烧到他们身上来了。纵使灵儿的“金刚咒”能缓解火舌舔身之势,小船若是烧毁,两人便会沈入江底,左右都是不妙之极。  江面起风,更助火势。眼见火舌跃到了灵儿身上,李逍遥心中一急,真气立时岔了,胸腹之间陡然似刀剜般剧痛,吐出一大口黑血,登时晕了过去。  馨香嫋嫋,一豔妆丽人蛾首微颔,执红牙板,轻启朱唇,曼声吟唱: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歌声流转间,弦声切切。李逍遥悠悠醒转,张眼但见锦衾低垂,倩影处处,恍如身在梦中。只有在梦境里,才能睡在这样好的床上,听到这般动人的歌声。  他又闭眼迷糊了一会,耳边莺声燕语不断,四周竟有许多妙龄美女。  李逍遥不禁暗想:“如果不是作梦,那就是我死了,不在人间。”脑中竭力回想,记得自己昏迷之前依稀似在一条小船上,突然想起灵儿不知怎样了,双手一按,撑起身来,暗觉身上软绵绵的没甚力气,手骨更是一阵牵心的痛楚。他环目四顾,屋中女子虽多,却均作婢女打扮,并未瞧见灵儿那熟悉的身影。  床边一个眉目如画的小鬟见到帘帐一动,李逍遥掀帐坐起,那小鬟登时满脸喜色,娇声呼道:“快请大奶奶!”众女闻声聚拢,眼见李逍遥醒来,各皆欢然。她们身上的薄纱长裙款款摆动,娇躯朦胧,若隐若现的晃在眼前,李逍遥不禁暗想:“哇……好多看来不小的‘奶奶’!难道还有比这些更大的?”心中一阵迷糊,又想:“我不是在做梦吧?”把手绕到背後,暗掐自己一把,疼得咧嘴。  “疼,就不是作梦了……”李逍遥不由奇怪,突见自己身上也穿著一件长长的丝袍,里边却无衣裳,他红了脸缩回帐里,那小鬟娇躯探近,俯身时一对丰盈浑圆的酥胸在薄衫中纤毫毕显,竟然晃到了李逍遥眼皮底下,几乎挨著他的鼻子,芳香可可,更令他不知所措。  那小鬟卷起垂帘,向李逍遥娇媚一笑,说道:“少爷,你终於醒了!”李逍遥心中一怔,不由的说道:“我不是什麽少爷……”那小鬟吃吃的笑道:“少爷,你的嘴巴一动一动的,莫非想吃东西了?”转头向旁边的少女吩咐了一声。  李逍遥眨了眨眼,问道:“你们是谁?”嘴巴翕动,却无声音。他一怔之下,不由得心中一惊:“我的声音呢?”试著再说一次,仍是听不到自己的话声,那小鬟的话声却是清晰入耳:“少爷,大奶奶今早亲自下厨为你做的冰镇莲子羹,快起来吃一点吧。”  李逍遥大惊,心下怦怦而跳,暗暗叫苦:“梦魇!难道真是梦魇?我怎麽只能听,不能说……这可糟了!”并不理会一个褐衫小婢端到床前的那碗莲子羹,急忙向那酥胸浮突的小鬟比划著问道:“你是谁?我怎麽会在这里?”他打了半天手势,心中却是又憋又急,总算那小鬟明白了几分,嫣然道:“少爷,你不记得我啦?”妙目流转,瞅著旁人不注意,飞快的凑唇到李逍遥腮边吻了一口,低笑地说道:“我是阿梨呀。”  李逍遥一愣,瞪著这小鬟媚态百生的一对眸子,突然间身子一震,起了某种奇特的反应,不由得面红耳赤,但见阿梨那只柔滑小手从被子底下抽了出去,妙目中露出调笑之意。继而身子又是一震,被子底下还有一只柔手暗握他身体某处。李逍遥不禁气喘变粗,眼光向阿梨一瞥,却见她双手都在外面,他心中一怔:“被子底下那只手是谁的?”  阿梨突然拉开李逍遥身上那张又厚又软的大被,探手拽出一个更小的小鬟,随著几下咯咯笑声,那更小的小鬟被阿梨拖下了床。阿梨瞪眼斥道:“丫头飘飘,你藏在少爷床上做什麽?大奶奶要是看见了你这样,非杀了你不可!”那小鬟红著脸一溜烟的逃了出去。  李逍遥怔在床上,不免大奇,心道:“居然有这种事!”  阿梨笑盈盈的瞟他一眼,取来一面镜子,说道:“少爷,奴婢先服侍你梳妆罢。”李逍遥哪有心思,把镜子一推,用手比划,心想:“既然说不出话来,不如用写的。”那干美婢见他比划出写字的手势,均笑:“原来少爷又要做诗了!”  一个小婢从桌上取来纸笔,李逍遥暗喜:“你们总算明白我的意思了。”正要写下他想说的话,手指却僵硬,一定神之下,籍著衾外的淡淡烛光,方始看清了右手腕上厚厚的裹了一层绷带,提笔不得。再看左手,小臂上也缠著绷布,以木棍箍牢。自从醒转便觉双手疼痛,当时未暇细瞧,只道是被火烧伤,此时察看身上,竟无烧炙之迹,双手却都骨折新续,握笔不得。  阿梨斥那小婢,说道:“小瓖,少爷重伤未愈,这时候哪能写字?就算要做诗也得等伤好了,你这蠢丫头!”  李逍遥呆了一阵,心中惊慌起来,抬臂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摇了摇头,想要她们搞清楚自己不是什麽“少爷”。阿梨点头道:“快端水给少爷洗脸,大夥儿服侍少爷梳头罢!”李逍遥正不知如何理会处,突然瞥见面前的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孔,眉毛淡淡,微有些小疙瘩,似曾见过此貌。  他不由的转头乱望,却没瞧见映入镜中之人。再转头时突感心中一凉,急忙朝镜子望去,张嘴挤眼,但见镜子里那张别人的脸也是一般的表情。李逍遥大惊,不由得呆住:“我怎麽变这模样了?”  就算是作梦,也不至於梦见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呆坐不动,任由这群小婢摆布,心下却是疑云满布,但又想不出究是何故。记得他昏迷之时是在江边的小船上,当时既中寒毒,又被火烧,内外交迫,不知怎麽一醒来就身在这户人家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此种情形无疑离奇蹊跷之至,更令他惊疑不安的是,灵儿不知怎样了?  一想到灵儿,他再也忍不住,推开那群簇拥著的小婢,起身便往门外奔去。  到得门口,佩环丁当,门帘一掀,一个妇人娉娉婷婷的迈脚进来,众婢连忙施礼,齐道:“大奶奶!”  李逍遥停住脚步,自然而然的先朝那妇人胸脯瞥了一眼,心道:“不是很大啊。”但见一双盈盈的目光凝视著他,抬眼看这妇人,举止端庄,神情闲雅,约逾三旬年纪,未褪娇红;轻描两道春山,犹存浅绿。衣裳素净,暗送一种真香,非兰非麝;插戴天然,点缀几般异宝,不玉不金。丰肌弱骨,瘦影珊珊。  李逍遥生怕失礼,正要移开目光,那妇人先自启口,却向阿梨问道:“少爷伤势怎样?”言语中露出关切之情。阿梨教两个小婢上前搀住李逍遥,方道:“回大奶奶话,少爷两手骨折,身受内伤,躺了这些天,也请大夫看过了几回,别无大碍,就是不会说话。”说著,偷眼向那妇人瞟了一瞟。  李逍遥想:“原来所谓的大奶奶指的不是奶奶大。”只听那位大奶奶蹙眉说道:“舌头可还在?”李逍遥突然想起自己的舌头,吐出来一摸,方才放心。阿梨道:“舌头倒没什麽,就是不会说话。”说著,向李逍遥瞟了一眼。  大奶奶问:“大夫怎麽说?”阿梨道:“大夫说,少爷多半是脑部受伤,过一阵子或许会好。”李逍遥想:“我脑部可没受伤啊。”众婢拉他到大奶奶面前坐下,大奶奶向他凝目而视,眸里似有深忧,又隐约含有一丝幽怨之意。李逍遥正感全身不自在,大奶奶转面说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跟少爷说。”  众婢依言退下,阿梨最後走出,转身关门,眼光有意无意的从大奶奶背上转向李逍遥脸孔,随即面容从门缝中消失。  大奶奶和李逍遥相对而坐,屋里屋外寂然无声。  兽炉中龙涎香嫋嫋,两人身影中间似是隔了一层烟雾。过了一会儿,大奶奶起身走动,李逍遥见她半天不吭气,这种气氛令人尴尬,暗思:“不知她要跟我说什麽?”正自惊疑不定,但见大奶奶掀起锦衾,原来里边还坐著一个手执红牙板的豔妆丽人。  李逍遥想:“怎麽她不跟别的丫鬟一块出去?”大奶奶伸手向那丽人肩上按得两下,那丽人便即曼声唱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莱山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李逍遥见大奶奶凝立听歌,心想:“这曲儿倒也不错。”大奶奶似是心烦意乱,一言不发,又按那丽人香肩,那丽人换了一支曲儿,唱道:“春蚕成丝复应绢,养得夏蚕重剥茧。绢未脱轴拟输官,丝未落车图赎典。一春一夏为蚕忙,织妇布衣仍布裳。有布得著犹自可,今年无麻愁杀我……”大奶奶踱步片刻,那丽人顺溜之极的唱下一首:“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李逍遥想:“这一支我听过。”但见大奶奶飞快转身瞪了他一阵,俏目中露出怨恨之情。李逍遥一愣,无法分说。大奶奶低哼一声,说道:“好一个‘欢情薄’!”拂袖按落,丽人刚才的歌儿没唱完就换了一曲新词,戚戚的唱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歌声感伤,似有年华虚度,美人迟暮之叹。李逍遥正听得出神,大奶奶突然转身走到他面前,把脸一沈,说道:“你可称心了!”李逍遥抬眼望著她,不晓得这话做何解释。大奶奶瞪了他一阵,又道:“你想要的,岂非全都如愿以偿了?只是大敌当前,别把亲事办成丧事就好!”李逍遥不明所以,只是呆望著她。  大奶奶突然流下泪来,说道:“我好恨你!更恨自己,嫁给你这麽多年,没想到你至今仍对那狐媚子念念不忘!”李逍遥摇了摇头,抬手比划。想解释一番,脸上突然啪的挨一耳光,张开嘴巴,掉了一颗牙齿。  大奶奶这一掌打得不轻,他一时晕头转向,眼前光影朦胧。大奶奶突然扑上来抱住他,哭道:“对不起,是我不好!你痛不痛?”李逍遥恼火已极,更兼莫名其妙,若不是因为手上伤痛,恨不能把她重重推开。  大奶奶凑嘴在他脸上乱吻,气喘粗急的说道:“我……我并不後悔跟了你,我只是恨自己不能为你生儿育女。南宫世家一脉单传,终不能在你身上绝了烟火,就算你决意要娶小奶奶,我……我又能说什麽呢?只盼你不要像往日那般视我为陌路之人,你能爱我一点,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就算为你死也甘心!”  李逍遥被她折腾得晕晕乎乎,一时找不著北。那大奶奶爬在他身上温存一阵,说道:“只是……只是你千挑万挑,不该娶那小狐子为妾。我知你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可是你一定会後悔的!”说到恨处,忍不住张牙咬了李逍遥一口,从他颈侧撕下一块肉来。可怜他叫唤不出,一身的内力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大奶奶骑在他身上,把帘帐颠得暴风雨吹打也似,喘著气说道:“假如我下得了手,恨不得杀了你,然後自尽。”李逍遥翻白了眼,瘫倒在床上,暗想:“像你这般摧残,不用杀我都快死掉了。哎呀,好难过……”  大奶奶伏在他胸前,泪流满面,说道:“记得那时候,每当事毕,你必抱著我百般恩爱,唤我的小名:‘杏儿’……可是现如今你只想著那狐媚子,还要娶她做小。为了她,只怕连咱们过了多年的这份安宁日子也要毁於一旦!”  李逍遥呆望帐顶,脑中好像一片空白,眼角不由的垂下一滴清泪。这样一场梦决计不能说是绮梦,然而就算是梦魇缠身,也该有个醒的时候,可是什麽时候才能醒呢?  大奶奶披衣起身,裙下玉腿一迈,跨过他身子,下床梳头,透过帘帐,一双凄怨的眼光投了过来,幽幽的朝他凝望片刻,悄然离去。  李逍遥迷迷糊糊,不知道大奶奶是何时走的。直到现下,他仍觉得是在梦里。因为此种经历之奇,最多只在梦中方能遇到。他正自半昏半醒,突觉锦被下似是钻进了一个凉生生的小身子,冷不防爬到他身上,不免把他吓了一跳。  忽然间门声微响,脚步细碎,有人迳直走到床前,探手掀被,从里边揪出一个只穿著肚兜儿的小丫鬟,斥道:“丫头飘飘,你又想做什麽怪?”那小鬟掩面逃了出去。  李逍遥呆望阿梨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孔,满腹的话却说不出口,这种憋迫之感也是从所未有。阿梨瞪了他一阵,笑眯眯的说道:“少爷,你好生休息。”整了一下床帐和被子,转身出去。  李逍遥怔在床上,心想:“我是哪门子的少爷了?”摇了摇头,眼光瞥见衾後那豔妆丽人的身影,不由得暗奇:“她到底是谁?”忍不住起身下床,走到那丽人身前,因自己哑了,无法开口询问,两只眼睛只是骨溜溜乱转。  籍著窗外微光,只见那丽人貌相动人,神色却有些冷漠,眼光中竟有空洞之感。李逍遥从那丽人五官中隐约觉得眼熟,暗思:“好像在哪里见过……”无法相问,只得打手势。那丽人竟只木然而坐,毫无反应。  李逍遥抬手往那丽人脸上虚晃两下,见她眸光流转,绝非瞎子,不知为何却并不理睬他。呆立一会,暗想:“真的很像作梦!”忍不住伸手一推,那丽人身子晃了一晃,红牙板“嗒嗒”的响。  屋瓦突然格的一声,烛光微摇。李逍遥心念倏动:“上边有人!”  随著一阵急速掠风的声响,似是有几人相互追逐远去。兀自惊疑不定,屋外陡然打了个响雷,仿佛山崩地裂一般。不留神间,登时把他吓了一跳,撞在那丽人身上,怦的倒地。李逍遥正想说“对不起”,但见那丽人竟然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连头也掉了,骨碌碌滚到一旁,红牙板得儿嗒嗒的响得几下,启口唱道:“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渡香腮雪。懒起画蛾眉……”  李逍遥大惊:“见鬼了我?”不由得缩作一团,只见那头颅滚到他两腿间,唱得几句,突骂:“你这个狠心薄命的小冤家!”那半段无头的身子颤巍巍的立起来,断了一臂,那支手臂在地上轻叩红牙板,李逍遥身下的美人头又咿咿呀呀的唱道:“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李逍遥骇然而想:“头都断了还能唱个不停?哇……不得了!”头发倒竖,手脚并用,慌忙爬行而逃。突感足踝一紧,那无头丽人抓住他一条腿,拉扯不放。红牙板得儿哒得儿哒磕得几下,又唱:“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李逍遥把脚乱踢,挣出身子,逃出门外。  想起刚才的情景,心中扑通乱跳,哪敢再回屋里?游目四顾,树影层层,假山簇簇,似在一个很大的园子里,左近并无旁人。李逍遥寻思:“须得去找灵儿。”因怕迷路,便使风魔轻功,窜向檐头,哪知一口真气竟提不上来,半空中跌下,摔得全身生疼。一运气之下,又吃一惊:“我的内力呢?”  他怔得片刻,陡然间想到:“这下真糟了!我既说不出话,手骨也折断了,长相变成别人的模样,武功也失了,身上连衣裳和发型也变成了不是原先的我,兵刃、法宝全没了,灵儿又不知在何处……这到底怎麽回事?谁跟我开这样大的玩笑?我快受不了啦!”因怕屋里那无头丽人追出来缠他,不敢停步,慌忙拔脚就跑,所幸腿脚尚且无碍。  奔得一阵,气喘不已,正想停下来歇会儿,忽停得树影中脚步声细碎,似有数人走近,李逍遥拐往另一方向,藏到假山之後。  藏身未定,便听一人低声说道:“不知刚才那人是什麽来头?我瞧他轻功倒是不弱呢。”李逍遥听出是一小鬟的话音,便不作声。另一女子哼了一声,道:“管他是谁,霏雨使已经追去了,就算他能逃得出此园,也休想走出这片桑林!”却是阿梨的声音。  李逍遥暗思:“此事难以猜出其中蹊跷之处,或许可以偷听她们话中有无线索……”灯光移动,先说话那小婢又道:“你有没觉得少爷这趟回来,变得好像有点儿……有点儿怪怪的?”语气犹豫,偷眼去瞧阿梨脸色。李逍遥想:“果然说到我了。”只听那阿梨斥道:“休要议论主人家的事儿!”那小婢便没再做声,两人提灯走过。李逍遥从假山後边探头一望,看出她们所去之处正是那间屋子,他刚才便是从屋里逃出来的。  李逍遥想:“这两个丫鬟进屋找不到我,必会来追,或者声张起来,到了那时便难以脱身了。”暗觉此地处处透著说不出的诡异,哪敢久留,等那两个小鬟走开,便即转身觅路而行。  花树掩映之下,檐墙半露。李逍遥屏息走近,见得一扇小门,由此门走出,便到了院墙之外,回首望见门檐上一面牌额写有“桑园”二字。他抬头望望天色,乌云密布,夜空灰蒙蒙的笼著浓雾,看不出当下是几更天。  他暗思:“出是出来了,却不知下一步该怎麽办……”一念未及转过,背後突然发出树枝折断的一声脆响。  一回头间,却未瞧见有人,只见一节树枝飘然落地。他正自惊疑而望,身後发出一串乍听刺耳之极的笑声。李逍遥飞快转身,猛然看见一个翻白了眼的素妆妇人几乎和他贴身而立。他一惊之下,不由得後退两步,瞧见那白眼妇人一手垂在腰畔,另一只手抱著一个乱发孩儿,那孩儿看似不过两三岁,长得又小又瘦,双眼骨碌碌的在李逍遥面上转来转去,突然间又发出一串尖尖的笑声。  那妇人全身缟素,眼瞳浊白,空洞无神的双目不知是瞪著李逍遥,还是望著天空,惨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李逍遥正自呆立,那妇人怀里的孩子突道:“夜这麽深,还是回家的好!”话声老气横秋,透著一层阴森之气,绝难想像这句话出自一个幼儿之口。  李逍遥不由得转身便要逃开,谁知那素衣妇人又从迷雾中晃闪而出,挡在他面前,怀里的幼童摇著一支小小的货郎鼓,说道:“出了这道门,便是迷死人的桑树林。”李逍遥一怔,不由的望向雾气中那一大片似乎无边无际的树影。  小门内突然闪出一个矮小的身影,有个女子声音在李逍遥身後说道:“乱发宝宝,你在这儿做什麽?”那妇人怀中孩儿说道:“丫头飘飘,你还不快把少爷带回家去?”李逍遥转脸瞧见一个看似十二三岁的翠衫小鬟立在门边,隐约认出正是三番两次钻进他被窝里的那个爱捣蛋的,心想:“原来是她!”  那小鬟伸手拉住李逍遥,他竟闪不开,不由得暗奇:“不知是她武功了得,还是我变得不行了,她随手一抓,我怎麽躲不过去?”小鬟晶闪闪的眸光转到他脸上,说道:“少爷,快跟我回去,要是你不听话,乱发宝宝可就要生气了。”李逍遥不由自主的被她拉著便走,背後突然传来一阵怪声,他转头一望,只见那乱发小孩拿货郎鼓狠敲白眼妇人的脸,打得几下,连血也流了出来,那妇人却毫无反应。  那小鬟拉了李逍遥回入桑园,越走越快,却不像是往那间大屋的方向走回,而是奔进园中大片桑树丛中,四下里灰雾弥漫,寂无声息,连树林里通常都会有的虫鸣也未听见。李逍遥只觉这一切直如梦魇缠身,无计可施,唯有任由摆布,心下却又忍不住猜想:“不知又要怎样整治我?”  走了约有半个时辰,桑树间出现数株粗大无比的老榕树,每株树干宽逾数人合抱,盘根错节,绿荫蔽天。  丫头飘飘说道:“少爷,桑林那麽大,你是走不出去的。”李逍遥心中愕然,不晓得这小鬟到底要搞什麽鬼。灰暗的夜光之下,两人脸孔距得近了,只见这小鬟模样俊俏,只是年纪尚小,脱不去那一脸的孩子气。  丫头飘飘四顾无人,拉著李逍遥坐到一株榕树下,幽幽的说道:“上次你说,如果我能带你走出桑林,你便带了我一起走。这话是真的吗?”眼光盈转,投到他脸上。李逍遥心道:“当然我要答应下来。”便点了点头,可惜说不出话来,要不然就可以向这小鬟多打听一些事,也好解开他心中的谜团。  小鬟见他点头,欢然道:“你答应啦?”李逍遥目露肯定之意。  丫头飘飘道:“我知道你刚才溜出来是想见一个人,是不是?”李逍遥一怔,心下不由惊奇:“对呀,我想见灵儿。这小鬟如何知道?”丫头飘飘道:“我知道。你和阿梨姊姊的秘密瞒不过我……”李逍遥暗想:“我想见的可不是阿梨。”但见那小鬟伸手往树眼中那一片绿叶按落,随著一串嘎嘎声响,李逍遥身後的树干露出一个小门。  “阿梨常常溜到这儿来,我就跟踪她……”丫头飘飘笑道。“原来你们在这里边藏了个秘密。”  李逍遥望著树洞中的小门,不由讶然而想:“这里边难道真有什麽秘密?”小鬟拉他钻入,下得台阶,里边居然是一个石洞。借著洞壁上的一盏长明灯微暗的光线,只见洞内赫然有间斗室,以数面丝网隔断,透过丝网的缝隙,隐约可见室内丝线穿织,密密的缠住一人。那人满身粘满了乳白色的丝状物,长发垂在脸前,一动不动,乍看之下其状有如一具干尸。  丫头飘飘见李逍遥目露探问之色,便低声说道:“那是毒丝,别碰。”李逍遥见那些白丝软绵绵的,一拉就断,正想伸手拨动,听了此言,不由吃了一惊,连忙把手缩回。丫头飘飘笑道:“你好象什麽都忘记了,少爷。”李逍遥心道:“我本来就不是什麽少爷。”眼光投向丝网之中,暗觉那似是一个死人,寻思:“这人多半是被毒丝弄死了,不知关在这里有何用处?”  丫头飘飘笑道:“这人原本被大奶奶困在桑林中,不知阿梨用了什麽法子把他弄到这里边来了……少爷,你们在搞什麽鬼啊?”李逍遥正不知如何回答,突听得洞口有人冷哼地说道:“我倒想知道你们在搞什麽鬼!”  话声刚传入耳中,斗然间灯影微晃,一个女子飞身窜到洞内,倏地探手将丫头飘飘打得撞在石壁之上,袖影一翻,又按住了李逍遥的肩头。丫头飘飘甫中一掌,脸孔立时泛出银灰之色,颤声叫道:“阿……阿梨姊姊!”  欺进洞中的少女正是阿梨。她向李逍遥面上瞟了一瞟,目光转向丫头飘飘,沈著脸道:“臭丫头,你不听我话,当心把你的头扭下来!”丫头飘飘目露惧色,颤声说道:“阿梨姊姊,我……我不敢了!”阿梨哼了一声,绷著脸道:“还不快滚!”丫头飘飘没敢多耽片刻,慌忙向洞外奔去。逃不数步,听得阿梨冷冷的话声从身後传来,语带威胁,说道:“再敢跟旁人提及此洞之事,决不饶你!”  李逍遥暗感不安:“我窥破了别人隐秘之私,天知道这个阿梨要怎麽对付我?”阿梨等丫头飘飘钻出树洞,目光才转回李逍遥脸上,微微一笑,说道:“你好顽皮喔,少爷。夜这麽黑还到处乱跑……”话未说完,两人同时听到树洞外传来一声尖叫,却是丫头飘飘所发。叫声惊恐,不知发生了何等变故。  阿梨脸色骤变,急忙窜出树穴,想要察看究竟。李逍遥正要跟出,肩头蓦地一沈,丝影微荡,一只枯黑的手按在他肩上。  借著壁上灯光映出的影子,只见丝网缠缚中的那人突然动了一下,李逍遥丹田里登时气如潮生,激涌而起。此前他身上的内力不知何故竟如一潭死水般的毫无动静,试著运气也无反应,便如内力尽失一般。当那只枯黑的手按住他肩头之时,李逍遥全身大震,登时气窜如泉喷浪涌。  霎时,李逍遥心念丛生,却想不出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只听背後传来一个压得极低的沙哑话声,说道:“借你灵力一用。”  李逍遥已经不记得自己身上大半的灵力得自仙岛求药那一次灵儿所传,闻言一愣。突感按在肩上的那只手一紧,“神门”、“命门”、“神阙”、“关元”、“气海”等诸穴次第刺痛,脑中一恍惚间,但见壁灯骤灭,灯上的火光却移到了丝网之上,迅即焚毁缠住那人身子的数重毒丝。火光只一跳便即熄灭,洞中黑成一团。  黑暗中,那人扑身趴在李逍遥背上,一只冷冰冰的手掐住他的喉头,低声说道:“不想死就背我出去!”李逍遥不敢违拗,虽不知此人是善是恶,既被他制住,只好依言照办。  出到树洞之外,但见先前出来的两个小鬟皆萎倒在地,看样子似是昏迷过去。李逍遥正自呆望,倏然间黄影急晃,一群密宗喇嘛将他们团团围定。其中有个胖大身形的藏僧手中提了一人,那人面孔枯瘦,长相有如骷髅头一般,满身血迹混杂著泥尘,神情困顿,似已死了七成。  李逍遥正想:“此人不是鬼咒吗?”那胖大身形的藏僧瞪了过来,目光在他身上一扫,又低了下去,瞧向手里提著的鬼咒,哼了一声,问道:“到了地头没有?”鬼咒有气无力的咕哝了一句:“你……你捉我没用,只有抓住宫九,太婆自会现身。”  那胖大藏僧掴了鬼咒一耳光,沈声说道:“天亮之前你再不帮我找来解药,我师兄若是不治,便教你不得好死!”李逍遥突然想起:“记得前次有个老番僧中了鬼咒的毒,原来至今仍未找到解药。”只听鬼咒哼哼得几声,口流血沫,声音低弱的说道:“僧……僧枷罗,你便杀了我也……也是无用,我用的毒除了赤血蚕以外,无药可解。”  那胖大藏僧问道:“这里到处是桑树,你快说如何才能找到赤血蚕?”鬼咒眼皮一翻,冷笑道:“赤血蚕可不是长在树上。”那藏僧大麽指一按,鬼咒登时全身缩成一团,瑟瑟颤抖,显是身受极大苦楚,却叫唤不出。  那藏僧收了大麽指,等鬼咒缓过一口气,方道:“你再罗罗嗦嗦,下次我的大手印便使足一个时辰!”鬼咒目露惧意,只得说道:“赤血蚕长在人体内,须得用桑十娘所养的碧血蚕作引子,下在人身上,再佐以巫蛊之术,方可养出赤血蚕……”李逍遥背上那人听到此处,不由得身子一颤。  那藏僧说道:“好,你带我们去找赤血蚕罢!”鬼咒目光一抬,瞪向前方,微喘著说道:“须得……须得著落在此人身上。”李逍遥见一干喇嘛的目光均瞪著自己,正自发愣,背後那人低声说道:“僧枷罗武功高强,快逃!”李逍遥想:“试试我的轻功回来没有……”展动身形,正要穿出众僧身影之外,但见黄影晃闪,两个喇嘛左右一夹,出手拦截。  李逍遥背著那人,身形微摆,默念:“天之体卦一十六,天交天,阳卦转阴,地交地,地之体卦一十六……”脚下一划,落叶飞扬,旋身晃到了那两个大喇嘛背後,脚步不停,连过数人,那些喇嘛一愣神间,李逍遥已晃身窜出数丈开外,身法奇妙难言,正是风魔玄衣神的独门秘技。但李逍遥经此一试,顿知自己内力并未回复十之一二,无法展开“风魔天下”轻功。  他一闪身便即甩掉了那群喇嘛的包抄围捉之势,晃到圈外,刚转身便被一只大手劈胸揪住,提了起来。那个名唤僧枷罗的胖大藏僧瞪视著他,说道:“带我们去找赤血蚕!”  李逍遥哪知赤血蚕是何物,苦於说不出话来,只得摇头。僧枷罗瞪眼道:“难道你也想尝尝大手印的滋味?”李逍遥心中一寒,想到鬼咒那般厉害的人物都被这藏僧折磨得死去活来,不免暗暗害怕。  僧枷罗欲待再逼,突然仰脸望天,片片桑叶从他眼瞳里纷晃而落,遮天蔽目。  只见一个妇人娉娉婷婷的悄立在不远之处,李逍遥刚认出是大奶奶,鬼咒先叫了出来:“桑……桑十娘!”叫声中竟无欢喜之意,反倒充满了说不出的惊恐绝望之情。  僧枷罗正望著面前那瘦影珊珊的妇人,叶雨飘然撒落地面,园中又多了十来个婢子,桑十娘冷冷的说道:“鬼咒师兄,你带了什麽人到我家里来著?”鬼咒未及回答,僧枷罗便先语气生硬的说道:“我乃密宗僧枷罗,日前你的同门使毒伤了我师兄,特来寻太婆求赐解药!”桑十娘目光向鬼咒瞪了一瞪,随即扫过僧枷罗脸上,瞧见李逍遥在此僧手上,不由得蛾眉微蹙,沈吟著说道:“太婆不住在此处。怎麽,鬼咒没告诉你麽?”眼光又转到僧枷罗面上。  僧枷罗被这双幽邃的眸子一瞪,不知为何心里竟感凉意陡生,脑中微一迷糊,只听得鬼咒话音微颤的说道:“桑……桑十娘,你与太婆之间的恩怨,不……不关我的事。”桑十娘哼了一声,面沈如水。  鬼咒喘得几声,又道:“除了太婆包解百毒的毒龙胆,你也有赤血蚕。桑……桑十娘,你丈夫在人家手上,不如把赤血蚕给了僧枷罗罢!”顿了一顿,苦笑道:“这帮密宗和尚可都难缠得紧!”  这也无怪他心胆俱丧,日前他在十里坡山神庙使毒伤了鸠摩罗上人,原是为了脱身,不得不然,焉知此後竟被鸠摩罗的同门穷追不舍,终究落在僧枷罗手上,饱吃苦头。可是鸠摩罗所受的毒伤已深,除非毒龙胆或赤血蚕,无方可解。一干密宗喇嘛为逼他交出解药,自是无所不用其极,鬼咒抵受不住,只好带路来寻解药。这一道上只盼找得到太婆,那便有一线生机,若是先撞著桑十娘,情形可是大大不妙。谁想天意便是这般难测,一进入桑林,先遇到的还是桑十娘。  桑十娘哼了一声,道:“我岂是受要挟之人?”僧枷罗一定神之下,驱去脑中那一阵恍惚之感,眼皮一翻,目中精光烁然。桑十娘见状不由暗暗吃惊:“这个喇嘛定力不弱。”两道浅浅的蛾眉不由蹙得更深了。  僧枷罗把手掌按在李逍遥头上,沈脸瞪视桑十娘。他已看出此妇大有门道,为免她出其不意的上前动手,便先制住李逍遥的要害。桑十娘只得说道:“赤血蚕不在我手上,你们跟我来吧。”僧枷罗正自犹疑,鬼咒低声说道:“小心有诈!”话声虽低,桑十娘却已听见,脸色微沈,说道:“大和尚,你想拿到解药,须得答应我一事。”僧枷罗只道要他先放了李逍遥,摇头道:“你先交出解药,我再放人。”  桑十娘却只微微一笑,目视鬼咒,说道:“我不要你放人,不过……我不想再看见这个家夥。”鬼咒脸色登变,惊道:“你……你这是何意?”僧枷罗道:“她要我杀了你!”鬼咒变色道:“别上当!赤血蚕只能在活人体内才能存活,一旦离开活人之躯,片刻便会蜕变为吸血蛾。桑十娘此时未必便养有赤血蚕,因为赤血蚕专靠活人体内的血液生存,养成之後,那人便即血竭而死,我不相信她随时都能找到活人养蚕……若是杀了我,只怕到时候她给你们的不是赤血蚕,而是吸血毒蛾!”  众喇嘛闻言登时变色。桑十娘却只微微冷笑,不置一辞,僧枷罗见了她这般神情,暗知鬼咒所言多半没错,脸色一凛,未及说话,李逍遥便指著他肩後,眼中露出惊骇之色。  僧枷罗一回头间,也看见了李逍遥手指之物,随即感到颈侧微痛,犹如蚊虫叮了一口,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只黑翼蛾子。  鬼咒颤声道:“吸……血……蛾!”僧枷罗心中一凛,挥掌打烂了那只黑蛾,眼前一阵发晕,望出去但见血红一片。  “蚋变三十天的吸血蛾,”桑十娘在众喇嘛惊呼怒骂声中悠然说道。“叮上一口,在你血中产下了数不尽的碧血蚕卵。大和尚,想要赤血蚕,便请你帮我先养一养碧血蚕吧!”  僧枷罗身体微微摇晃,暗感血流加速,体内仿佛无数细小之虫乱钻乱窜,难受之极,强运真气护住心脉,说道:“你竟然暗算老纳!快把我体内的小蚕子弄出去,不然……”他先前只留意提防桑十娘以及一干小婢的举动,没料到竟会被一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吸血蛾咬了一口,情知蛾毒已侵入血脉,不由得惊怒交加,本想威胁几句,脸肌竟然僵硬,心情震骇之下,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鬼咒心想:“大喇嘛既遭暗算,桑十娘转眼便会对付我。”趁僧枷罗不备,突然挣出身子,著地一滚,钻入地上的积叶堆里。桑十娘哼了一声,“想逃?”手影一挥,满地积叶激飞而起,鬼咒无以遁形,只得急蹿而出,在纷飞晃眼的枯叶中迅速掠向旁边的树丛。突然间丝影穿闪如织,鬼咒身在半空便已落进层层丝网缠绕之中,坠地时便成了一个大茧。  桑十娘手下众婢袖影飞扬,霎眼间连那一干喇嘛也变成了身裹重丝的大茧,动弹不得。  李逍遥不禁看得呆了,这时桑十娘收了袖中千万缕蚕丝,转面向他望来,瞧见了他背著一人,不由眼神骤变。突然间,两名婢女低呼倒地,一个大茧骤破,黄袍急闪,僧枷罗抓了李逍遥在手。桑十娘没想到这番僧中毒之余,竟能破茧而出,出手拦阻不及,李逍遥又落入僧枷罗之手。  但僧枷罗已无力再和她动手,情知随时便要昏去,大袖一挥,将李逍遥连同背负之人一拢而到身後。桑十娘率众婢正要抢人,只见这藏僧双掌一合,夹住一串密宗珠,急念咒语:“叭哩吗呢吽!”脚下落叶激荡而起,尘土飞扬之际,三人霎时从桑十娘眼前消失无影。  风卷落叶,从树梢头扑簌簌而落。李逍遥跌进草窝,一时全身大痛,伏地迷糊了不知多久,睁开眼睛。  籍著密叶缝隙透射的千万缕晨光,只见僧枷罗高大宽厚的躯影坐在面前,似在盘腿调息,粗重的喘气声时急时断,只听得一会,更增李逍遥心中不安之情。再望别处,瞧见先前从树洞中背出的那人面朝下的倒在草丛间,一动不动。李逍遥想:“会不会死了?”慢慢爬过去,推了推那人的肩头。  忽听得不远处隐约传来几下兵刃交击声,李逍遥不禁转头四顾,心道:“好像有人在厮斗。”草丛里突然发出一声浊重的喘息,伏地的那人肩头微动,勉强抬首,问道:“到了什麽地方?”  李逍遥心道:“到处是桑树,不晓得是什麽地方。”眼光一低,瞧见那人双眼翻白,似是什麽也看不到。他暗想:“这人怎麽瞎了?”蓦地里手腕一紧,那人扣住他的脉门,沈声问道:“你是什麽人?”李逍遥一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心下著急,暗暗担忧:“难道我从此就哑巴啦?”  这时,林中有数人且斗且走,身影掠近。李逍遥举目望去,只见一女子头发蓬乱,双刀舞动,出手狠急,势若拼命,将三个男人逼得不住的飞身後退。这数人却都认得,李逍遥在家中曾经与他们照过面。  一个面有白疤的汉子身上挂彩,拼命挥剑护住旁边那名背上扎了一枚飞刀的同伴,兀自抵挡不住那女子双刀飞卷的猛烈攻势,不禁又急又怒,叫道:“关鸠,你说这娘们是不是疯了?怎麽一见面就缠住咱们乱打……”另一人头戴斗笠,使一柄单刀,守多攻少,但当那妇人每一招夺命刀势逼至白疤汉子身前,便总能帮其化解险情。听见白疤汉子这般叫嚷,头戴斗笠的大汉也忍不住说道:“唐姑娘,大家萍水相逢,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那妇人脸孔涨红,大叫:“把我的孩儿还来!”李逍遥闻言,方才省起,原来唐月儿背上的竹篓不在了,自然是丢了孩儿。关鸠横削一刀,将唐月儿逼得後退数步,说道:“误会!在下与崆峒派的侯川、方刚两位朋友并未见到你的孩儿……”唐月儿怒道:“你雁荡山与他们崆峒派一鼻孔出气,欺我不知麽?”  那白疤汉子侯川怒极反笑,说道:“丢了孩儿就找我们要,除非你想另生几个,那还差不多……”关鸠一听便即摇手,情知此话大有轻薄之意,难免要火上浇油。唐月儿果然变色,怒道:“狗嘴!昨晚我乘的小船翻了,一醒来便看见你们三个围在身边,定然是你们把我的孩儿藏了起来……”越说越气,挥舞双刀又来厮拼。  那三人各提兵刃挡架,侯川突然大声痛呼,肩膀中了一支飞刀,仆倒在地。关鸠眼见唐月儿飞刀厉害,总能出其不意的伤著对手,急挥单刀护住自家门户,说道:“不关我们的事!说不定是你船上那大夫偷去了孩儿……”  “大夫?”唐月儿本想偷放飞刀连关鸠也一并射倒,闻言一怔,随即变色道。“什麽大夫?”  崆峒派的另一名汉子方刚哼了一声,勉强说道:“少装蒜!你船上除了一个艄公,不是还有一个大夫吗?”唐月儿一听,登时脸色大变,不由得身子僵住,颤声道:“大……大夫?”关鸠说道:“正是。昨晚我们的小船便在左近,远远的瞧见你船上一直有个郎中模样的人影鬼似的跟在你身後……”唐月儿身子一颤,弯刀脱手落地,竟也浑如未觉。  关鸠同另外两名汉子虽不知她何以如此神情古怪,迅即交换一个眼色,同时逼上前去,趁机将她点倒,方感心头一宽,想起刚才命在顷间,均是恨恨的瞪著躺在脚下的这个凶悍女子。关鸠哼了一声,说道:“唐门飞刀有毒,快搜解药罢!”侯川不等他提醒,早伸手进唐月儿衣衫内乱寻,找到解药,仍把手留在她胸襟之内,突道:“这娘们刚才欺负得咱们狠了,我这口气怎麽也不顺!”  说完,竟将唐月儿上身的衣衫扯下。关鸠愕然道:“这是为何?”侯川把手摸进唐月儿贴身小衣之内,脸上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意,说道:“她孩儿丢了,既然找上咱们,不如就奉送她一个。”关鸠摇头道:“咱们上哪去找来孩儿送她?”侯川狞笑道:“那得先播种啊!关老哥,蜀中唐门的露水女婿,咱们三个何不当上一当?”  关鸠看了出来,不由转脸瞧向旁边的方刚。只见方刚朝唐月儿脸上唾了一口,恨恨的说道:“唐门算个什麽?这娘们跩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今儿既落在咱们手上,总该轮到咱们威风一番了。”关鸠低下目光,瞧见唐月儿杏眼含泪,面孔涨红,似是又怒又怕,他不由得摇了摇头,说道:“这事要是传了出去,咱们仨还敢出来混吗?”  侯川笑道:“在兰陵渡失踪的人太多了,添一个唐门的女子翘在这儿,谁会疑心?”李逍遥在草丛里听得此言,又瞧见崆峒派那两人的眼光举动,登知他们非但要糟蹋唐月儿,更起了杀意。他心下不免又惊又怒,暗思:“这不摆明了乘人之危吗?算得什麽好勾当,亏他们三个还自诩为什麽名门正派,连这种事也做得出!”唐月儿虽说曾经毒过他,但是此刻见她陷於危难之中,他登时忘记了别的,只想出去阻止。  身边那人却紧抓住李逍遥手腕不放,低声说道:“你不是他们对手,出去徒自送死。”李逍遥心道:“送死也要去!”使劲挣扎,终是脱身不得,不由得怒视那长发遮面之人。那人哼了一哼,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并非我想袖手旁观,你该知道,我的武功已经所存无几了!”李逍遥自也看得出,便把目光转向僧枷罗脸上,只见这藏僧面色如血,样子十分可怕。  那长发遮面之人喃喃的说道:“他的情形比我好不了多少。嘿,天蚕教的毒蛊……”李逍遥看出僧枷罗此时的情形无疑以是自身难保,决难出手救人,无可奈何,只得把希望寄於关鸠身上,心想:“只盼这雁荡山的刀客能够阻止崆峒派那两人的恶行。”  但见关鸠目光凝视唐月儿半露的丰胸,呆得片刻,突然笑道:“侯兄所言正合我意!”手起刀落,地上滚动著一颗人头。  李逍遥不禁一怔,只听侯川怒喝一声:“姓关的,你干什麽?”关鸠一言不发,又一道刀光半空劈落,侯川急忙挺剑抵挡,斗得几下,眼见不敌,旋身发出一把铁叶镖,趁关鸠忙於闪避暗器,飞身一蹿,扑入旁边的树丛里。关鸠见他逃走,本想提刀追杀,但一转念,却改变了主意,一脚踢飞方刚无头的尸身,在唐月儿身旁蹲下。  李逍遥松了口气,暗想:“幸好……”但见关鸠并未替唐月儿解穴,衣声悉响,竟然抱住唐月儿的身子,两人滚到了草丛中,草叶一阵乱晃。李逍遥不禁愕然:“这是要干什麽?”呆得一呆,想起小时候曾见过螳螂捕蝉,黄雀窥伺於後。  “哇……这是要吃独食啊?”他再忍不住,急窜过去,旁边那人正自脑中昏沈,手指稍松,竟拉他不住。  抢到近前,透过晃摆不休的草叶间隙,只见两个身子合做一处,李逍遥抬脚往关鸠屁股一蹬。关鸠一蹦而起,怒目瞪视。李逍遥朝他身上一瞧,见得此人衣衫不整,登知缘由,怒气陡生,苦於说不出片言只字,无法痛斥其非。  关鸠自从见了唐月儿,早为她那少妇丰韵所迷,这当儿按捺不住,竟起非礼之念,驱走了侯川,料想他不敢回转此处,再也无所忌惮。哪料面前竟钻出一个少年,平白坏了他的好事,不免恼羞成怒,一刀砍了过去,喝道:“小兔崽子,先杀了你再说!”  换作往日,李逍遥自是不惧。但他此时竟提不起劲道,眼见这一刀来势凶恶,不由得一惊而退,脚步一交,自然而然的从“贞卦”之位转到“悔卦”,堪堪避开那一刀,却绊著唐月儿的腿,身子一个踉跄。关鸠飞起一腿,将李逍遥踢得几个斤头倒地,上前一刀插落,李逍遥顿时痛得全身一抖,那一刀扎进了他的大腿,透入土中。  关鸠五官挤做一团,狠声说道:“这麽爱管闲事,原是命不长久!”拔出单刀,李逍遥痛楚不胜,身子一哆嗦,眼见刀光横削,抹向自己喉间,死到临头,却也无法可想。  嗖的一声破风急响,单刀从李逍遥喉前弹开。关鸠不料林中还有别人,登吃一惊,跳到一边,眼见击在他刀面上的竟是一颗小石子,震得虎口半天没有知觉,不免暗骇。李逍遥缓得一口气,见关鸠目光往石子射来之处寻视,心想从刚才石子的来势,料必是藏僧或长发遮面之人出手相救。他挨了一刀,又痛又惧,本想夺路逃生,但一转念,想到:“我若逃走,关鸠必搜到藏在草丛里的那两人。看他们眼下的情形,恐怕有些不妙。”  关鸠挥刀砍削,除掉挡他视线的几丛长草,立时便看见了草丛中藏得有人,回转钢刀,架在李逍遥脖子上,喝道:“什麽人?给我滚出来,不然……”话未说完,突听一串货郎鼓摇动之声,似从背後响起。  关鸠反应极快,猛然回头,脑袋一转,额头笃的一声大响,血花迸溅,倒於地下。随著几声货郎鼓摇响,树後转出一个抱著孩儿的妇人,那孩儿头发篷乱,手摇一支货郎鼓,哼著儿歌。  李逍遥瞠目之下,认了出来:“是乱发宝宝!”心里暗感奇怪,刚才竟没瞧出乱发宝宝如何打破了关鸠的头。  乱发宝宝在妇人怀里说道:“一个宝,两头大,耳朵尖尖这麽大的个儿……”眼光溜转,瞪著李逍遥,笑了一笑,拍手说道:“我发现你们了,哈!是宝宝先找到你们的……”说话间,那妇人脚下不停,抱著那乱发小儿,顷间又在树丛中消失。  李逍遥顾不上奇怪,先自撕布包扎腿上伤处。突觉面前衫影晃动,眼光一抬,登时看到五六个身穿黑裙的女人。其中一个瘦脸妇人踏前一步,瞪著李逍遥,面无表情的说道:“少爷,随咱们回家去罢。”  李逍遥瞧见另有几名黑衣妇围住僧枷罗和树洞中逃出之人,正不知作何理会处,树影倏摆,一人迅速之极的晃身而出,将他一把揪住,那干黑衣妇未及反应过来,只见一个绿衫老者揪起李逍遥便跑,身形如箭,一窜而远。  “噗!”  一只枯瘦大手从水里把李逍遥的头揪了出来,他吐水之际,心下忿忿的想:“老子潜水一流,还会怕你这老干皮来这一手不成?”但当那只枯瘦的手欲待又按脑袋,李逍遥眼中不由露出求饶之意。  “怕啦?”绿衣老翁那张满是皱纹的小圆脸凑了过来,瞪了他半晌,挤出得意的笑容。“很难得啊,小子。似你这般喝了一晚上辣椒水而不吭声的人,老子还是头一回撞著。”  李逍遥心中哼了一下,若是能够说话,这老翁的河南腔少不了要挨他一通取笑。  绿衣翁坐视李逍遥吐完了胃里的辣椒水,悠悠的说道:“看你还敢不敢对老夫装聋作哑。”李逍遥伏地咳了一会,待胸中憋涨之感稍减,抬头恨恨的瞪著老翁,心想:“我和这老干皮无怨无仇,他怎能如此虐待我?”脑中不免要想像绿衣翁将来遭他虐待的惨状。  绿衣翁哼了一声,揪住李逍遥头发,说道:“你不必胡思乱想,只要你老婆帮我找回女儿,我便不喂你吃巴豆。”李逍遥心中一怔:“什麽你女儿、我老婆?”  绿衣翁突然往他脸上一推,枯手落处,按著他胸前“膻中穴”,眼光投向窗子。只听茅屋外货郎鼓声微微摇响,绿衣翁哼了一声。李逍遥暗想:“有人在外边窥探。”  绿衣翁道:“乱发小儿,回去告诉桑十娘。想要她老公活命,赶快把小巧还给老子!”货郎鼓又摇得一下,树影婆娑,透过竹墙只见一个人影悄立後窗之外。乱发宝宝在妇人怀抱中说道:“夏枯草,你是说巧儿姑娘麽?哎呀,我都好久没见到她了……说不定她已经造出秘道逃走了。这是真的,宝宝从不骗人。骗人不是好宝宝!”  绿衣翁道:“算了吧你!你这老家夥这麽大了还扮小孩,整天赖在那奶妈怀里吃奶,恶不恶心哪你?老子可信你不过……”乱发宝宝笑道:“人家奶水丰富,源源不尽。我不吃她会受不了的。对了,你要不要接一碗鲜奶去补一补?”  绿衣翁大发脾气,抄起一张板凳,投出窗子,说道:“少跟老子嚼嘴!滚妳妈的吧!”窗户砸破,那娃儿乱蓬蓬的头发探近,飞快的向屋里望了一下,见到李逍遥,嘻嘻笑道:“少爷,又是我先找到你了。哈,宝宝厉不厉害?”  绿衣翁又抓起一张板凳,乱发宝宝那张老大不小的娃娃脸却在窗口消失,货郎鼓摇动之声从林子里一忽儿东一忽儿西的传来。李逍遥心下暗异:“到底是这小孩厉害,还是那奶妈行?”  绿衣翁从墙角的草禾堆里揪出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提到窗前,投了出去,说道:“吃奶的!这家夥还给你们!”李逍遥没瞧清那人相貌,绿衣翁便已投出屋外,树叶一阵扑簌乱响,显是飞落林间。乱发宝宝的声音远远传来:“哎呀,原来是霏雨使……”  李逍遥瞪著那老翁矮小佝偻的背影,暗觉平生遭遇之奇,尤以兰陵渡这一趟最为摸不著头。  绿衣翁见李逍遥穴道未解,便不理会,迳坐炉前,拿了一把蒲扇慢火煎药。  屋外虫声悉悉,风动树梢,夜阑寂寂。李逍遥闻著飘了满屋的草药香气,目光转动,但见这茅屋里外三间相连,屋里处处堆放各类草药和形状各异的煎药器皿。草屋似是临水而筑,鳞片般的波光不时在墙上漾漾而动。  绿衣翁熬了一会药又不耐烦起来,走到李逍遥身边,提脚乱踢,口中骂道:“跟老子装聋作哑?不把小巧还给我,老子拆你的骨……”李逍遥正自叫苦不迭,屋外突然传来脚步踏草声。  绿衣翁立时察觉,走到窗前,李逍遥得以缓过气来,只听杖声笃地,有人在屋前问道:“不敢请问此处可有一位‘百草仙’夏老先生?”绿衣翁哼道:“我便是夏枯草。”  屋外那人喜道:“好极了……”夏枯草沈脸道:“一点也不好!若是来求医,滚你的蛋罢,老子今儿心情不好,不见客!”李逍遥想:“原来这家夥是医生,跩什麽跩?俺村洪大夫比你有医德多了……”  这时,林中传来一个声如洪锺般的话音,茅屋微微撼动。夏枯草原本陈皮般干皱的脸更是挤做一团。只听一人大声问道:“百草仙在麽?深夜叨扰,望乞恕罪……”草屋震动未歇,夏枯草便即说道:“这位访客好内功。”屋外树影微晃,先前尚远在林子深处的那人转瞬便已立在门外,话声洪亮的说道:“晚辈鞠觉亮,闻得夏老前辈隐居此处,冒昧前来相烦。”  先前听到话声,李逍遥便在猜想,待得鞠觉亮自报名号,方才省起:“是江南狄武的手下。”不由想起灵儿,念及她此刻生死不知,更增愁绪。  夏枯草道:“你们可是一路的?”外间的两人尚未回答,林畔又有人说道:“贫僧鸠摩罗,偕师弟僧枷罗求见夏居士。”李逍遥暗奇:“连他也来了?”  夏枯草凝神一听,屋外来了似乎不止三拨人,林间更不知尚有何人窥伺。他不由满腹疑云,哼了一声,道:“谁来也没用。老子没心情医人!”李逍遥想:“难道他医人还要看心情?”  那数人在草屋外等了一会,不见开门。鞠觉亮微微蹙眉,望著脚边坐著的一人,说道:“夏老前辈,此人伤势沈重,若再不救治,只怕……”鸠摩罗也缓声说道:“中原有句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素闻百草仙医术如神,还盼赐颜一见。”  夏枯草道:“说什麽我也不出去!”李逍遥不禁一怔。  鞠觉亮与鸠摩罗对视一眼,均感此人脾气古怪,难以打交道。不得已,鞠觉亮只得说道:“如果前辈不方便……”夏枯草心道:“趁早滚吧!”蓦然间窗子格的一响,屋里登时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鞠觉亮手提一人,轻放於地,拱手说道:“既然前辈不方便出去,在下只好进来求医。冒犯之处,望乞恕罪!”李逍遥想:“这人做事倒也直来直去。”屋内仅点一豆昏灯,光线甚暗,相互间难以瞧清彼此面容,鞠觉亮求医心切,并未理会旁边的少年,两眼只瞪著面前一矮瘦老者,目中精光烁然。  屋外清咳一声,最先来到此处的那人说道:“百草仙精於使毒,鞠镖头但请小心为好!”  鞠觉亮落地时脚下踩著几根枯藤,心中不以为意,听得外边有人出言提醒,知是好意,说道:“多谢!”夏枯草噘嘴哼了一下,问道:“外边多嘴多舌的又是哪一派的小崽子?”屋外那人揖首回答:“晚辈水舞阳。”  “水家的人!”除李逍遥以外,众人皆感惊异。  洞庭水家,近年传出“水中三杰”的名头。水舞阳、水柔情、水竹蓝,三兄妹自“洞庭王”水师璔身故之後,历经数年浮沈,又使水家的旗帜重竖於洞庭八百里烟波之上。水舞阳以一方豪杰之威名,突然间出现此地,无怪鞠觉亮等人为之动容。  “原来是水舵主,”鞠觉亮说道。“八百里洞庭众船之主。适才未及拜见,真是失礼了。”  水舞阳说道:“不敢当,鞠镖头过誉了。大家都是来求医的,无须拘礼。”鞠觉亮心下猜想:“水舞阳前来求医,难道是为了他的两个弟妹?”  “谁来也不行!”夏枯草翻著白眼道。“说过不医就不医。你们这些江湖人就爱打打杀杀,损手烂脚就来烦我。老子只不过是喜爱钻研药物,并非行医的郎中。各位还是滚吧!”  鞠觉亮皱眉道:“岂有见危不救之理?”但听这老翁既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一时倒也无法可想。水舞阳微微一笑,说道:“听说百草仙又号‘吓死草’,天生胆小,最是经不得吓。”夏枯草原本一副无所忌惮的样子,闻得此言,不由得脸色微变。  “我知道该怎麽做了。”鞠觉亮把脸一沈,目光凛凛逼视,说道,“百草仙,你再怠慢大家,当心我们合起来把你饱打一顿!”夏枯草身子向後一缩,随即挺了挺胸,说道:“老子吓大的!你们敢对我无礼,到时候老子只须在药物中稍动手脚,嘿嘿……”鞠觉亮本要逼他就范,听了此言,不由暗想:“这倒也不得不防。就算逼得他肯治,这老儿精通药物,只消在用药的份量上稍有不对,无须下毒便能杀人於不动声色之中!”  夏枯草嘿嘿笑道:“怕了吧?找我不如找别人……”话声未落,呼的一声大响,屋顶飞落远处,大黄袍一闪,李逍遥只觉後脖一紧,身子离地,被人提在手里。  “大手印!”鞠觉亮仰望空空如也的屋顶之上,但见四壁尽处露出一片夜空。他不由的微喟一声,转脸望向蹿入屋里的两个藏僧。  夏枯草眼露惧意,强笑道:“大喇嘛,敢拆老子屋顶……”鸠摩罗揪著李逍遥,沈声说道:“夏居士,你不给老纳治病,我便对你的徒儿不客气了!”李逍遥心中一怔:“徒儿?”  夏枯草哈哈大笑:“杀吧,杀吧。随你处置!”鸠摩罗只道屋里这少年是百草仙的门人,却认不出李逍遥,把手一按,抓住李逍遥天灵盖,蓄劲待吐,说道:“老纳可不会吓唬人。只须掌力一发,你这徒儿未必丧命,只怕从此要成了废人!”夏枯草笑道:“他成废人关我啥事?”  鸠摩罗不由一怔,原是没想到夏枯草不把这少年的死活放在心上。在李逍遥看来,眼前的情形倒也算是奇特之极,他从未见过哪一个大夫拒不救命,更没见过求医的打上门来逼人救治。  夏枯草见鞠觉亮、鸠摩罗等人均是无计可施,笑道:“你们拿我没辄了吧?那还不滚?”水舞阳在屋外冷冷的说道:“办法不是没有。我听说人身上有一处穴道,点了该穴之後便会奇痒难禁,同时还伴生出尿急、腹泻、手足抽筋等诸般极难忍受之苦……”夏枯草一听便即脸色微变。  鞠觉亮察貌观色,看出夏枯草的神情变化,说道:“我知道此穴。”抬起一只手,向夏枯草逼近。夏枯草不由得後退几步,背抵墙角,抖著手指说道:“你……你别乱来啊!”鞠觉亮道:“你须得先答应救人。”夏枯草哼了一声,道:“你当我夏枯草是什麽?不救就不救!”  鞠觉亮道:“那就无法可想了。”提指正要点去,突然脚下“嗤溜”一响,先前踩著的那几根枯藤绕踝盘上,他眼光一低,立时瞧见许多爬藤满地窜游,迅速之极的缠将上来,心中一个念头未及转过,全身已被裹得密密层层。  夏枯草哈哈大笑,说道:“来打我呀,来呀!”鞠觉亮运起内劲,想将身上紧裹的重重枯藤绷断,以他深厚的内力原非难事,不料那些藤蔓看似枯萎纤细,缠到身上竟比牛皮筋还紧韧,更奇特的是藤条缠上人身便渐渐变粗,其状有如饱胀一般,而且迅即箍入皮肉之内,越陷越深,藤枝上长出的无数小触须竟似吸管一般附在鞠觉亮肌肤之上。  鞠觉亮用力一挣,非但没绷断缠身的爬藤,反而勒得更紧了,几枝小藤蔓原本卷盘一团,这时伸展开来,抖得几下,竟窜上他脖颈之上,穿梭交缠,勒住了他的脖子,其势咄咄不衰,连整张头脸也缠得密不透风。鞠觉亮惊骇之余,更感憋气,大喝一声,运起全身劲道向外一撑,突觉身上气血抽丝一般被藤条吸去,运劲之时,气血外泄之势更剧,藤条吸血之後,比刚才又粗涨了几分,圆鼓而起,犹如无数条大大小小的蛇虫。先前枯萎的枝叶也随之焕然一变,溢出勃勃生机。  眼见得鞠觉亮再也挣扎不脱,他越是挣动身子,新藤生长之势越快,转眼间身子已陷入藤蔓层叠的深处,夏枯草不禁拍手大笑,转头瞧出鸠摩罗、李逍遥两张脸上尽是惊骇之情,便得意的说道:“没见过老夫精心伺养的‘鬼哭藤’罢?敢闯进我的屋子,也不打听打听我‘百草仙’的绰号怎麽来的!”  鸠摩罗反手从背後拔出一把藏刀,说道:“中原五行之说,金克木!”挥刀便往鞠觉亮身上的爬藤削去。藏刀甚是锋利,藤条被刀削中,竟似晓得痛楚一般,向鞠觉亮体内又陷进几分。李逍遥看见鼓圆肿胀的藤枝上多了几道刀口,流出许多白汁,却并没断开。暗想:“这喇嘛担心误伤了鞠觉亮,是以下刀太轻,砍不断藤枝。”  这个念头却是猜错了。殊不知鸠摩罗这几刀把握的力道恰到好处,便是缠身的铁丝在他刀下也抵受不住,哪料几刀下去,鬼枯藤除了多出几条刀伤,一根也没断折。  鸠摩罗大是奇怪,提刀再砍,不料只稍缓得片刻,几串新藤已爬上了刀身,迅急无匹的游至他身上。鸠摩罗见不是头,急忙腾身欲走,刚离地面,足踝突紧,竟被地上的爬藤扯了下来,两拨爬藤上下交缠,其势更快,转瞬之间,鸠摩罗连人带刀已被密密箍住,就快看不见他整个人了。李逍遥正望得目瞪口呆,突觉脚下有异,低头一瞧,只见一根柔嫩的新藤游到他脚边,伸出一支白白的触手,轻轻勾住他足踝。  那嫩藤翘头摇摆的形状,宛如一个千娇百媚的裸女,倘若纠缠上身,纵有通天本事也休想摆脱。  夏枯草笑道:“这些鬼哭藤,不惧寻常刀剑。除非世上真有神兵利器!”眼见欺入屋中的两人均遭枯藤缠身,绑得犹如纺锤一般,挣脱不得,他心中得意,目光转到鞠觉亮旁边那人面上,突然怔住。此时满屋爬蹿的鬼哭藤连李逍遥也不放过,正往他脚下急窜而去,但奇怪的是,鬼哭藤竟似不敢逼近鞠觉亮带来的那个病人,爬到他身边数尺之处便即绕开。  李逍遥先前既已目睹鞠觉亮、鸠摩罗那样的高手在鬼哭藤缠身之下也不免缚手缚脚,毫无办法,眼见满地爬藤又向他所站立之处游走而近,急欲向後退去,不料有一根爬藤已窜上了他的右腿,圈圈盘绕,往上捆去。  正感惊慌,只见绿衫一晃,夏枯草抢到那病人身旁,抓手把脉,神色甚是古怪。李逍遥未及瞧清那病人长相容貌,自也不晓得是什麽令夏枯草神情变化,转眼间他身上已缠满了爬藤,此时他被点的穴道虽然渐渐疏解,内力却仍无恢复迹象,难以挣扎逃脱。他身体不怎麽挣动,缠上来的爬藤居然不多,勒得也不甚紧,反而像鞠觉亮、鸠摩罗那般越想挣脱,身子乱动之际,爬藤缠得更多,捆得越发的紧。  忽然,屋中多了一个穿著水蓝色长衫的人影。夏枯草头也不抬,听见那人在壁影中说道:“倒要试试我这龙吟宝剑算不算神兵利器!”  袖影翻处,带出一刃龙纹青锋。  剑气沈沈若龙吟。  鞠觉亮、鸠摩罗以及李逍遥身上的爬藤在纵横交错的剑光之下应声而断。断藤纷纷飞落。水舞阳的剑锷反射青光,其上镂刻八个小字:“洞庭之水,龙吟之剑”。  断藤落地,长出遍地新蔓,随著一连串簌簌急窜的响声,水舞阳猝然间被四下包抄的新藤缠成了一个大藤球,只剩一支龙吟宝剑露在外边。  夏枯草冷笑道:“若连这也算得神兵利器,你忒也小看了我这些爬藤!”夺下龙吟宝剑,反转剑锋,竟往那病人胸前刺去。  鞠觉亮喘息未定,眼见夏枯草这般举动竟似意欲伤人,喝声:“你干什麽?”出手拦截不及,那一剑先已刺入病人胸口。夏枯草哈哈一笑,抽出剑刃,鲜血喷在他脸上,更衬得他的笑容说不出的刁钻古怪。  李逍遥想:“这老头不可理喻!”心中挂念赵灵儿,片刻也不愿在此耽搁,便要趁机溜出门外,但见一支金灿灿的刀拦在面前,半步也前进不得。鞠觉亮握刀凛立,将李逍遥瞪得後退几步,突然挥刀削落裹在水舞阳身上的鬼枯藤。  刀光溜转,与夏枯草手中龙吟剑磕得一下,剑断为二。夏枯草变色道:“你的紫金麟也算得神兵利器了!”话声未落,刀锋抵喉,将他逼至墙角。  眼见得屋中人人脸色不善,尤其是鞠觉亮更是满脸肃杀之气,夏枯草忙道:“别误会!”水舞阳道:“这老头最爱作怪,把他绑起来罢!”夏枯草变色道:“你们再这般纠缠不休,就算我肯医治,病人已先死了。”鞠觉亮沈脸瞪视,“怎麽说?”  夏枯草道:“你送来的这个家夥分明是中了某种毒蚕蛊,我若不替他放血,他决计活不了半个时辰。”鞠觉亮闻言一怔,心道:“难道说刚才那一剑反倒是好意?”那病人原本奄奄一息,这时突然低哼一声,说道:“老子活都活了几天啦。”夏枯草道:“那不是你要活,而是你体内的毒蚕要你活著。”鞠觉亮奇道:“什麽?”  夏枯草道:“说了你也不懂,何必浪费我口舌?”鞠觉亮见那病人脸色转缓,便收了宝刀,向夏枯草说道:“你倒也不必跟我说,只须把人治好便是。”夏枯草哼道:“这家夥是谁?”鞠觉亮道:“我也不知,道上遇著,见这位朋友昏迷不醒,情势危殆,便把他救来……”  李逍遥转脸瞧向鞠觉亮带来那病人,只见那人衣衫褴褛,神情萧索,年约四五十岁,像是个乡农,却只有一只手臂,并非他从桑园背出的那长发遮面之人。夏枯草问道:“喂,你是谁啊?”那乡农模样的汉子怔然而坐,似是失魂落魄一般,摇了摇头,目光茫然的说道:“我也不知道……”突然垂头大叫,似是苦恼已极:“我是谁?我到底是什麽人?”  夏枯草摇头道:“莫名其妙!”眼光瞧向鞠觉亮,问道:“你不认识他,救他来干什麽?”鞠觉亮道:“难道见死不救吗?”夏枯草道:“哼,你也是个有病的!”指了指脑袋,低下身子去收拾地上的残枝断藤,这举动立时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干什麽?”  水舞阳目露警惕之色,说道:“百草仙,你别再搞鬼了。”夏枯草裂嘴一笑,把手里的残藤丢出窗外,说道:“不要担心,有神兵利器在此,鬼哭藤没法儿活转来。”说著,眼光投向鞠觉亮背後插著的宝刀紫金麟。  鞠觉亮想:“原来鬼哭藤忌怕我的宝刀紫金麟,刚才我若早点拔出来,便省了那一番挣扎。”李逍遥心中却想:“我没什麽神刀宝剑,若是遇到鬼哭藤之类怪草,那可不好对付……”只听夏枯草问道:“水小倌儿,你大老远的送谁来找我医治?”  水舞阳指著门口立著的一个柱拐之人,说道:“这位朋友身受怪伤,我看他命不长久,不知百草仙前辈有没有办法?”李逍遥转面望去,只见那人面孔微黑,年约三十来岁,却鬓角苍然,眼中笼著茫然之色,见了屋里的人,也没反应。  夏枯草哼道:“又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水舞阳道:“不瞒前辈,我也不晓得这位朋友是何来历。就是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好像什麽都不记得了……”说到这里,见鞠觉亮朝他望来,两人均交换了一个苦笑般的眼神。夏枯草道:“你也是脑子有病的!”探手一抓,五指刚搭上那柱拐之人腕间,那人沈腕反扣,却反而抓住了夏枯草之手。  鞠觉亮讶然道:“蜀山派的小天星擒拿手!”水舞阳闻言也自一怔,但想以鞠觉亮久历江湖的眼光见识,这柱拐汉子的武功家数逃不过他的双眼,却也不足为奇。夏枯草道:“我是要把脉,你抓住我的手干什麽?”那汉子却不放手,探嘴到夏枯草耳边,脸色凝重的说道:“快带我去兰陵渡,我要去捉魔兽!”  夏枯草道:“这里就是兰陵渡。”那汉子变色道:“大家小心!”水、鞠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暗暗摇头。夏枯草道:“我说你要小心才是。你已经中了我的七步蚀骨散,再不放手,我让你烂得连毛都剩不下!”  屋中的几人闻言皆吃一惊,那汉子却紧抓夏枯草不放,眼露惊恐急迫之情,仰头大叫:“马君武,马师傅!咱们快联手杀掉那只魔兽……”鞠觉亮一听更是动容,问道:“你说什麽?”那汉子急道:“硬天师,你别走!咱们须得合力杀掉那只巨虫……”水舞阳问道:“什麽虫?谁是硬天师?”  那汉子掌掴夏枯草,大叫:“打死怪虫!打死怪虫……”突然笃的一声闷响,夏枯草抓了一个捣药锤子敲晕了这个柱拐汉子,哼道:“这家夥多半是个疯子!”那汉子虽然昏倒在地,却仍紧抓夏枯草的一只手不放。  水舞阳不禁叹了口气,目光一扫,无意中瞧见那乡农模样之人缩身坐在屋中一角,目光呆滞的瞪著地面,随著脸肌的阵阵抽搐,口角不断的流下唾液。鞠觉亮望著那乡农,目露恻然之情,却不知该怎生是好。  瞧见了这样的情形,尤其那百草仙竭力挣手之状甚是滑稽,李逍遥本觉好笑,不知为何竟笑不出来。  夏枯草挣手不脱,恼道:“你们再不帮我把这家夥的鬼爪子弄开,老子就真的用七步蚀骨散之毒了……”鸠摩罗踏前一步,袍袖下探手拍落,按在那汉子小臂上。夏枯草倏地身子一震,踉跄跌出几步,那只手脱出了柱拐汉子五指的钳制。  鞠觉亮同水舞阳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均觉佩服,暗忖:“那汉子以蜀山派独门的擒拿手法扣住百草仙的腕脉,我等就算有心解救也决难霎间将他二人分开,这喇嘛只随手一拍便办到了。这样的武功造诣,我等有所不及!”夏枯草向鸠摩罗瞪著怪眼,问道:“大喇嘛,你的武功不弱啊。你来干什麽?”  鸠摩罗指了指身後另一名僧人,叹道:“我师弟在桑林里不知中了什麽毒……”他说话间,屋里的好几双眼睛却都不约而同的盯住他那只从半褪的袍袖中露出的手臂,眼中的神情既惊骇又恶心。  很难想象活人会有这样一只手。这只手奇肿,皮肤已然溃烂,坑坑洼洼的布满水泡和脓疮,在微暗的天光下,不时可见腐肉中有虫子爬进爬出,蛆和蝇钻了斑斑点点的腐洞,流出粘糊糊的乳白色液汁,远远便能闻到他手上散发出的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恶臭。  “好一只手!”夏枯草盯著鸠摩罗那只手,喜道。“妙极!”  每个人都觉得奇怪,这老僧的手已经烂成这样,还能有何“妙极”之处?  夏枯草不由分说,抓住鸠摩罗之手,喜形於色,眼光神态有如欣赏一幅名家书画,陶醉般的说道:“好手!真的是好手段!没想到世上会有这样的杰作……我好久没看到这麽好的标本了!”眼角瞟了瞟鸠摩罗的神情,虽觉他脸色难看,却并不放在心上,笑道:“你一定是遇上了鬼咒。”  鸠摩罗见这老翁露出幸灾乐祸般的神情,本感恼火,听了他後边的这一句,不由的微微一愣,随即说道:“老丈猜对了。”夏枯草道:“我不是用猜的,这叫‘望闻问切’,总之你不懂啦!”低头又端详那只烂手,情不自禁地轻手欲摸,但又竭力忍住,口中喃喃的说道:“这是蚀血蚕咬人的最好标本!我从没见过……真是绝版!千中无一!”  水舞阳不禁讶然问道:“这话怎讲?”夏枯草道:“因为被蚀血蚕咬过的人大都死掉了,没想到这老和尚还能活著。多半是他内功深厚,或曰福泽深厚……”鸠摩罗苦笑道:“这活著的滋味可不好受!”  鞠、水二人均感恻然。李逍遥更不禁想:“他从十里坡那一夜挣扎到现在还没死,这其中不知承受了多大的苦楚!换了是我绝对撑不下,这老僧看来生命力比谁都强……”只听夏枯草喃喃的说道:“须得好生想个法子,把蚀血蚕毒弄出来,用碗来接,然後浇在我种的鬼哭藤上,或可增强鬼哭藤的毒性。对了,这老僧生命力极强,他的脓血也许有助於提升我这些鬼哭藤的存活能力……妙极!”  鞠觉亮见他这时候还念念不忘培植鬼哭藤,不禁既好笑又来气,说道:“百草仙,不就是一些野藤吗?有这般打紧?”夏枯草哼道:“你懂什麽?这几丛鬼哭藤是我从苗疆冒死偷来种籽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花了老子偌大心血,至今仍未养成原先苗疆那般的式样,或许是水土不服,也可能是我养法不对,总之……”鞠觉亮道:“你再不救人,我便把你所有的鬼枯藤一举铲平。你信不信?”夏枯草见他手按刀柄,端是威风凛凛,不敢逼视其目,不由的将身一缩,说道:“你……你别乱来呀!”  鞠觉亮问道:“你到底是医还是不医?”夏枯草眼珠转得几下,看出这几个都是不好与的,搔了搔头,问道:“你们怎麽知道我在这儿?”鞠觉亮按刀不语,水舞阳喘得片刻,捡回断了半截的宝剑,说道:“我在桑林中遇到一婆婆,蒙她好心指点,找到此处。”  夏枯草吃了一惊,眼光望向鞠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