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式考证及阴谋论——评《希腊伪史考》

作者：张小泉

近年来，随着改革开放及中华民族复兴的伟大工程的推进，一批学者开始集中质疑或批判以古希腊文明为主体的西方历史文化。前后出版了王倩《20世纪希腊神话研究史略》（2011年，王倩）、《包装出来的西方文明》（2012年，生民文疆）、《希腊伪史考》（2013年，何新）、《虚构的古希腊文明》（2015年，董并生）、《虚构的西方文明史》（2017年，诸玄识）以及新近翻译出版的美国学者霍布森的《西方文明的东方起源》等等研究著作。据报道，8月3日、4日在北京召开了首届西史辨伪研讨会，“大同思想网”连续推出“文化复兴，天下大同”的专栏文章，提出“西洋人伪造的假世界史必被中国人颠覆和重写”的口号。关于西方伪史的质疑批判方兴未艾，发人深省，也催人反思。

在读了相关著作以及了解各种信息后，笔者联系建国后史学界发生的诸多人物事件进行了一些思考。特别是笔者长期关注著名学者何新的学术研究，读了其主要著作，发现何新的学术研究出现剑走偏锋的变化。何新的《希腊伪史考》中的各篇博客文章此前已经产生了相当的影响，因此想结合何新这部考证性著作的一些不足之处，谈谈这次西史辨伪中的一些带有共性的问题。

首先，我们要尊重一个基本的历史事实：一是不论西方古代史如何造假或如何浅薄、落后等等，但是近代的文艺复兴运动催生了西方人文文化特别是科学技术的繁荣发展，使得欧美在经济文化上走在了世界的前列；二是中国有数千年未中断的、有可靠记载的悠久文明史，但是直到改革开放，才真正进入现代化的历史发展新阶段，从而开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征程。否定这个历史大脉络和大趋势，都会犯历史虚无主义的错误，这对中国的文化复兴有害而无益。因此，西史辨伪研究，要尊重科学，尊重历史；要客观公正，实事求是；要讲究方法，规范学术。我们既不盲目崇洋媚外，也不妄自菲薄。

在认真拜读完何新的《希腊伪史考》后，笔者认为何新这部学术著作存在以下几方面的问题。

一、共济会染指造假古希腊文明缺乏确切证据

何新这部书与其他质疑著作最关键的不同是，何新断定古希腊历史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造假事件，这是这本所谓考证著作的真正“亮点”。怀疑或质疑希腊文明虚构、造假等等，并不是何新先为，而如何造假才是何新的独到发现。从常理看，即使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出现一些“赝品”，可是这些个别的、孤立的造假绝不可能掀起一场改变世界历史命运的运动，因为“这是一次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何新写道：“这个运动最初是北方意大利的托斯卡纳——佛罗伦萨的银行家（梅蒂奇家族）和政客及文人们（如但丁）发起的。为了反对教皇和天主教（‘黑党’）的独断统治，新兴的社会势力（商人和‘市民’阶级，‘白党’）需要寻找和建立一种新的文化体系和传统来对抗。因此共济会（意大利银行家和学者的秘密结盟组织）的思想家们重新发现和创作了一套关于美丽‘古希腊理想城邦文明和艺术’的故事。伪造希腊的运动需要大量的金钱。这笔钱是意大利一些银行家——主要是神秘而著名的梅蒂奇银行家族提供的。没有梅蒂奇银行家，就没有文艺复兴。”（该书第2页）书中反复指出，共济会几乎涉及了所有的造假环节，人物有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赫尔德、曼努修、施里曼、王尔德等历史名人。何新直接指认文艺复兴代表人物“但丁是一个生活经历复杂的人，他曾经是一位活跃的政治家，是一位阴谋家，是共济会中光照派信徒。”（第22页）“但丁的家族是共济会家族，据我得到的共济会内部印制的《共济会秘史》，但丁年轻时就加入了光明会，是光照派的信徒。”（同上）读到此，笔者对何新将文艺复兴与共济会挂上钩，特别是依据所谓共济会内部印制的《共济会秘史》将但丁认定为共济会（光照派）信徒的说法，深表质疑。我在网上查阅了相关的资料，在国内没有正式出版过中文版的《共济会秘史》，那么何新得到这本书是中文版还是外文版的呢？共济会内部印制的著作也能作为学术依据吗？何新对上述人物受共济会资助造假，都是一笔带过，没有任何史料证据及注释。现代共济会起源于1717年的英国，是一个神秘的带有宗教色彩的兄弟会组织，何新博客披露了其诸多诡异的历史事件。

关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梅蒂奇家族的情况，各种相关的史书都有记载或涉及。但是，公开的史料没有这个家族与共济会有关的任何记载。与梅蒂奇家族（洛伦佐）有关系的政治家、思想家马基雅维利（《君主论》作者）所写的《佛罗伦萨史》里，没有相关的记载。还有，由雅各布·布克哈特写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1860年），这是一本关于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最重要的史书。该书的第三篇“古典文化的复兴”第六章专门记述和评论了梅蒂奇家族资助文学艺术的具体情况。（见该书第221-225页）但是，没有一字提到共济会，包括对但丁的记述。可是值得注意的是，意大利人对希腊文化的态度很微妙，该书写道：“希腊学术主要限于佛罗伦萨，时间是在十五世纪以及十六世纪初期。它始终也没有像拉丁学术那样普遍，部分原因是因为研究这种学问有很大的困难，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原因是罗马人的优越感和对于希腊人的本能的憎恨，这种憎恨并没有因为希腊文学对于意大利人具有吸引力而被完全抵消。”（第191页）因此，笔者想，意大利文人在银行家的资助下大规模伪造希腊文学艺术，自己去膜拜这个“假祖宗”，这是个什么逻辑？这符合常理吗？笔者觉得，深奥的学术探讨，有时也需要回归常理（常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佛罗伦萨梅蒂奇家族的银行家们已经预先洞悉到了人类历史以及欧洲的未来，所以不惜血本，拿出大量的钱财收藏艺术品并资助文人们系统地伪造希腊文明，从而掀起文艺复兴运动，以使得欧美在今天走在人类世界的前列。这就是何新的文艺复兴阴谋论。但是，从证据论证角度看，这一系列造假事件难以成立。何新在书中表示，要逐步拿出更多的证据，笔者期待着。

二、质疑不能等同于全盘否定

何新的这本书摘录了大量西方学者对古希腊文明历史的质疑作为考辨论据，有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思。但是，对西方学者对自己历史研究（包括古希腊文明）的种种质疑，笔者认为要全面地看。首先是，质疑不等于否定，更不是全盘否定，因为质疑值可以无穷大。还有，如何理解西方人对自己历史的质疑问题，笔者认为还应该将其放在西方文化历史传统的大背景中来认识。简单来说，走出中世纪后，西方文化就建立了批判的传统，也就是说近代西方文化的本质是批判性的。正是在这种文化氛围中，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如《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和《反杜林论》等才能得以出版，马克思主义才能诞生；而从另一种更大的意义上说，才导致了文艺复兴后西方科学技术的繁荣。如果学术思想还笼罩在封建专制主义体制下，所有的思想都定于一尊，百家不能质疑批判，也就不可能有其科学技术全方位的发展。没有西方自己的“质疑”批判，何新等史学家恐怕也写不出这批质疑否定的著作。

其次是，在书中何新将希腊史等与中国的史书状况屡次对比，认为希腊文明“中断”了一千多年，而中国历史（史书）则毫无间断地延续了几千年，希腊的伪史无法与中国的二十四信史相提并论。那么我在此要提出一个问题，中国的二十四史都是历史的真实记录吗？都完全可信吗？大众常识告诉我们，史书是不可全信的。对此历代史家都有诸多真知灼见。其实对于中国的史书历史，主流西方学者是充满敬畏的，例如黑格尔就指出：“中国‘历史作家’的层出不穷、继续不断，实在是任何民族所比不上的。”（《历史哲学》）同时，他又指出：“但是因为它客观的存在和主观运动之间仍然缺少一种对峙，所以无从发生任何变化，一种终古如此的固定的东西代替了一种真正的历史的东西。”“这种历史的详细节目，我们用不着深入考究，因为这种历史本身既然没有表现出有何进展，只会阻碍我们历史的进步。”后面的话有些刺耳，但还是有几分正确，笔者认为“李约瑟之问”就点中了要害。我们应该敬畏历史，中国有伟大的、秉承“实录精神”的司马迁，英国也有临终遗言“我决不愿意在我死后让我的子孙后代读到谎言”的比德。（被誉为信史的《英吉利教会史》作者）因此，我们需要秉持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和学术品德，遵守必要的学术规范，做到公平公正，才能搞好历史研究。

三，盛名之下难掩随意和粗糙

何新这部博客文章的结集著作，写法、用语、材料结构等方面都表现出比较明显的随意和粗糙，缺乏应有的学术严谨。例如，随意夸大某种现象，该书前前后后指责中外教科书将《荷马史诗》内容等作为“信史”来写。其实写一个国家民族的历史从神话传说开篇，完全是一种公认而通行的写法，《史记》不也是从传说中的轩辕皇帝开始的吗？神话传说是历史的影子，西方近代史学从维科的《新科学》到黑格尔的《历史哲学》都是这么认为的，这也是社会公众的常识之一，怎么到了何新嘴里就强加为“信史”了呢？全书随处可见国人愚昧、主流史学精英无知类似的字眼，其实稍有历史知识的儿童也知道“嫦娥奔月”等神话是“假”的。

又比如频繁使用“可能”“推测”等词，这是这本书的又一大特色。笔者统计，何新在书中需要证据的关键处，使用不确定性词语“可能”17处、“可疑”3处、“也许”、“推测”和“传说”各1处。这不得不让人对这本书的学术价值产生怀疑。比如，第13页“关于希腊罗马人的种族及所谓‘蛮族’”一节中，出现“可能”词4处，“也许”词1处，其中在分析西方史学家造假冒认古希腊文化的动机时，写道：“其实可能是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共济会（其中有很多犹太学者或者改宗犹太学者）有意愚弄信仰基督教的白种人。”而在第78页“著名的希腊历史之父是波斯人”一节中，在考证希罗多德《历史》有假时，何新写道：“我推测编撰希氏《历史》的与编撰荷马史诗的应当属于同一组人。”（第78页）如此分工严密的造假事实，何新竟然用“推测”一词来定案，这是在进行严肃和严谨的学术考证吗？其他如语言自相矛盾、内容前后重复、编排无章等等不足，读者都可以细心品味。具有政治头脑，能站在政治高度看社会问题或分析学术研究，这是何新的学术特点之一。但是，任何问题都政治化，都上升到意识形态高度，用学术政治光谱看问题，也就会形成一种偏见，就会罔顾事实（证据），颠倒黑白，这样的教训在近当代学术史上还少吗？

目前，国内各地出现了程度不同的读史热，在青少年中树立正确的历史观非常重要，史学著作在其中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对学术著作出现的各种问题及偏差进行争论与批评是完全必要的。

2019年8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