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气（短篇小说）(运气短篇小说)

王随的性格，应了他名字中的“随”字，遇事随性，不争不恼。单位上有了职位空缺，别人削尖了脑袋去钻营，他却说“得之不喜，失之不忧”。妻子说，“你这个人太不上进了，窝窝囊囊的一辈子。”他说，“坐在台下看别人表演，也是一种幸福。”这种随和的性格，让他被人冠以“老实人”的名号。当然，有人觉得他应合了当下的一种“躺平”心态，所以在分发好处时往往把他给忘到后脑勺去了。受到了一些不公平的对待，他会生气，也会发几句牢骚。但过了几天，他又一如既往地认真工作，安安静静地生活着，有事没事地记着自己的日记，偶尔还会在纸上发表一些小豆腐块，聊以自慰。

百样的盐米吃出百样的人。王随认真做着本职工作，有人却对他说，“你年纪一大把，基本上盖棺定论了，阳光雨露再也洒不到你的身上，干嘛还要认真做事呢？不如真的躺平算了。”王随听了，也不反驳，只是呵呵一笑。慢慢地，“老黄牛”的名号又加在了他的身上。单位上有一些难事、别人不愿去的事，领导往往会想到王随。把他叫到办公室后，对他一顿好生褒扬，然后眼中充满恩赐样地让他去做那些事儿。

前年，单位上要派人驻村扶贫。领导想到了王随，说好了让他去当扶贫第一书记。可临下村时，领导找到王随，说单位上刚分来一位年轻同志，想让王随带着他到村里去好好历练一下，增长一点基层工作经验和能力。为了鼓励年轻人的积极性，领导让那个年轻人当了扶贫第一书记。王随听后心里不是滋味，却也逆来顺受，接受了工作任务。

王随带着那个年轻人驻村帮扶，走村入户。一开始，年轻人的热情高涨，说要向王随多学习，多为贫困户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王随听了，很是欣慰。

可没过一个月，那个年轻人有些不耐烦了，主要是那个村地处偏远，网络信号极不稳定，让他无法与女朋友保持联系。尽管上级要求扶贫第一书记必须驻村开展工作，但他还是经常中途溜号。王随只好长驻在村里。其他扶贫队员有些不服气，他便去安慰人，“谁没年轻过！现在的年轻人谈个恋爱也不容易，我们老同志多担待一些算了”。整个扶贫工作队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有一回，那个年轻人按要求特意来了趟村里，他和王随一起入户核对贫困户的年度收入资料。王随早与村里的人和狗都混熟了。他进村时，村民忙着和他打招呼，狗却不吭声。但那个年轻人来得少，巷子里突然窜出一只土狗，把年轻人的腿给咬出两个血窟窿。这下可好了，把那个年轻人被吓得魂飞魄散，领导还打来电话责问王随没有照顾好年轻人。从那以后，年轻人来村里更少了。好在，领导承诺的帮扶资金没有核减，并不太影响王随接下来的帮扶工作。他也知道了，那个年轻人是局长的一个远房亲戚。

两年后，那个贫困村因王随的倾心付出，发展了产业，村容村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多次作为样板接受上级部门的考核评估，圆满地完成了脱贫攻坚任务。最后，王随的单位受到了表彰。王随很高兴，认为自己的付出总算有了回报。轮到个人表彰，因为他不是第一书记，名额便给了那个被狗咬的年轻人。王随自嘲——人家被狗咬了，因公负伤，得个先进荣誉也应该。他觉得那份纸上的荣誉并不重要，只要老百姓的心里认可，做什么都值了。可没过两个月，那个年轻人被破格了提拔，成了王随的直接领导。王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也没言语。其实，第一次从领导的办公室领受这个扶贫任务，领导做出的那份安排就让王随知道了注定会是这样的结果。

一切随心、随便、随性、随缘的态度，没让王随的生活一帆风顺。最近，他有些烦，遇上了不少闹心的事。

王随家里楼上的人家搞装修，一天到晚都电钻轰鸣，搞得全家不得安生。更要命的是，楼上的下水管装修工被打破了，还没有及时发现，弄得王随一家像是被泡在粪坑里一样。

妻子和他上去与那家人交涉。那家的女人丝毫没有觉得理亏，一口咬定“我又不知道，我又没发现。要是我知道了，也不会故意把管子打破呀。”妻子把那家人拉到自家来看，“你们看怎么办吧？”那女人的话差点没把王随给气死，“我能怎么办，凉办呗！”

王随妻子恨不上去给那个女人两巴掌，还好被王随给拦住了。好在那家的男人还算通情达理，让王随请人帮忙清理，泡坏的东西答应照价赔偿。既便是这样，妻子仍怒气难消，可她气又无处可发，便把全撒到了王随身上。

家里被弄得乱哄哄的，再加上一次考试成绩不理想，被老师说了几句，王随的女儿回家也没给王随好脸色。王随问了女儿的学习情况，女儿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好问的，反正就是差呗！”那语气，明显是夹枪带棒的。要是以往，王随知道正处在青春期的女儿有了情绪，便会把话题岔开或来个“忽然闭口立”。

可这次，王随没有像往常那样，他训斥了女儿最近成绩下滑，以及对大人说话没礼貌等臭毛病。还没等他再用大道理来开导女儿，女儿倒先说了，“你又好能干，干死干活，最后成绩总是别人的，本该自己的荣誉让人占了还屁都不放一个。家里被泡成了粪坑，要不是妈妈去和人家吵一架，估计你也只会捏着鼻子忍了。”最后还补了一句，“我以后才不会像我妈那样找你这样一个老实坨子。”

王随知道，自己这两年很少在家，与女儿的情感疏远了。可一个男人，特别是中老年男人，可以被外面所有的人看不起，可以受尽外人的冷眼，也可以受得住老婆没完没了的唠叨，唯独受不了自己的孩子看不起自己，更何况还是自己前世的小情人。

王随没有和女儿争下去，独自离开了家。他去了小区外的广场转了两圈，但情绪依然难以平复，特别是那装修的咚咚声好像时刻在敲打着他的心，告诉他——“王随，你这一辈子活得太窝囊了。”这时，有人在喊，“收废品啰！”王随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我真是个窝囊废！”

天黑了下来，王随信步迈进一家小饭店，点了两个菜，要了一瓶白酒。菜还没上，他就先干了两杯酒。饭店老板与王随是老熟人，但从未见过他这么喝酒，料定他有心事，便提醒他少喝点，不要喝得太猛了。

可今天，王随没搭理老板的好意，“我付得起钱，你少管。”说着，又端起一杯酒喝下肚。就这三杯，王随已然喝多了。过了一会儿，老板端上一盘猪头肉炒辣椒和一碟凉拌海带丝。

王随夹的两口，又闷下半杯酒。王随有些坐不住了，心里想着要回家，不能在外面呕吐。“老板，埋单”，说着王随掏出一百块钱放在桌子上，“不用找零了。”今天，他总算豪气了一回。

老板扶他走出店门，一再问他，“有事吗？能走吗？找得到家啵？”王随拍了一下老板的脸，“瞧你说的，把老哥哥我当什么了呢？这点酒，算不了什么。放心，我能找到家。”

走回小区，王随看见一辆车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摇了摇脑袋，用力拍了一下车盖，那车子在他眼中慢慢地变了，变成了一个大怪物，有点像风车，越看越像像塞万堤斯笔下的风车。唐吉诃德大战风车的场景瞬间让他血脉偾张。他手中没长枪，便拉来了一个垃圾筒，狠狠地砸向那架“风车”。伴着破碎声，他拳脚相加，一顿疯狂输出，直到累得精疲力尽，瘫躺在路边。

躺在路边，他做了梦。有个人和他说话，他用力去看那个人的脸和眼，可怎么看也看不清楚。他向那个人诉说，“我的运气为啥这么差呢？哪里有运气可以买呀，让我去买点好运气吧！”那个人信手一指，把王随带到了一个拍卖会的现场。

那里面人挨着人，男女老少都有，有的人还满身是血，他们中有人想买发财的运气，有人想买当官的运气，有人想买不受伤、不生病的运气，有人还想买爱情的运气……奇怪的是，在一个角落还有一群猪，原来他们想买不挨刀的运气。拍卖会上，运气是打包卖的，不单独卖，且标价不高。王随摸了摸口袋，自己的钱够了，于是开始举牌子，想买点好运气。

在一阵阵狂躁的音乐刺激下，大家像是疯了一样地加价。王随口袋的钱早就不够了，他还在尽力地举牌子。但不管他怎么举，总会有人跳出来比他多出一块钱。直到最后，一个运气都没有被拍卖出去。

随着“咣当”一声，运气拍卖会休市了，王随也醒过来了。他听到了妻子的骂声——“你这个死人，怎么喝成这个样子了。”他强行睁开眼，还看到了警灯在闪烁。

“人家的车挡了消防通道确实不对，但你不能把人家的车子给砸了呀！”年轻的警察教育王随。王随说，“真是喝一时的酒，丢一世的丑。赔，赔，赔，车主的损失我全赔。”

车主看在王随的态度好，便也没作更多的追究。这时，他才感觉到痛，脚上传来钻心的痛。

去医院一检查，右脚背上淤青了一大块。一拍片子，骨折。原来，借着酒劲，王随疯狂砸车时把自己的脚骨给踢断了。他没脸去单位，也没脸回家，更没脸见女儿，甘脆借机在医院住下。让他没想到的是，住院期间，妻子没有怪他，女儿还在周末给他炖了骨头汤。只是女儿打趣地说，“你这个老唐真勇敢，现在小区的消防通道再也没人敢停车了。”

他白了女儿一眼。

住院期间，王随还看到一条消息。那是他以前扶贫的工作群中发布的消息——征集扶贫一线的文学作品，若被评上奖，奖金还十分丰厚。一开始，王随没在意。直到以前他帮扶的那个贫困村的一位村干部打来电话，让他帮忙写个扶贫故事。王随这才想起，自己不是记了厚厚两大本扶贫日记嘛，完全可以改编成一部小说。

出院后，王随甘脆请了三个月的假，专心坐在电脑前敲打他的小说。他的妻子没太在意，反倒是女儿经常问他，小说的故事推进到了什么地方，甚至会给出一些建议。由于素材充实，加上以前的文笔也不错，三个月下来，王随就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扶贫题材的长篇小说。

小说投稿出去，王随没抱太大的希望。两个月后，他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是他的小说获得了征文大赛的一等奖，而且有出版社准备把他的小说正式出版。

人的好运来了，就像启动的火车，想挡都挡不住。小说出版后，市文联专门开了作品研讨会，专家对王随的这本小说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研讨会后，有一家影视公司派人与王随商量——把小说改编成电影剧本，稿费丰厚。同时，墙外开花墙内香。由于小说被一拔又一拔地宣传造势，单位领导也重新认识了王随的价值，准备给他转为副科长。这时，王随还接到了市委组织部发来的工作调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