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寿十八年

广州英德真阳县有这样一件案子。

当地有一人叫张五，带着几个人偷盗村里的牛。同样是村里的胡达、朱圭、张运等十二人，发现他们偷牛后，带着民兵抓捕张五等人。

双方相遇后，其余人都跑了，唯独张五反抗。胡达大怒，一顿暴击，把张五给打死了。张五的伙伴知道后，认为只是张五偷盗却被打死，而且是胡达私底下打死，实在不公平，就告到了县衙里。

县令是吴藐，一看几个人状告胡达等人打死人，觉得是个大案子，他想趁机邀功。于是，吴藐故意把案子弄大，把胡达、朱圭、张运等十二人全都判了死刑。有人不服，县令就大刑伺候，结果这十二人都被屈打成招。

没过几天，朱圭、张运因为伤势太重，死在了狱中。

案子定了后，县令上报到司理院，等待确定。

司理院有一位司理参军，叫张正夫，负责刑案审核。当他看到这案子时，就很怀疑；他去暗访了胡达等人，除了胡达似乎认命之外，其余十人都叹气，甚至怪胡达下手太重。张正夫又问了一个偷牛的人，得知了详情。

因此，在张正夫的审核之下，案子重新判了：胡达动手打人至死，确实不该，但考虑张五偷牛，胡达当时愤怒，所以不判死刑，脊杖四十；其余人杖臀二十，而朱圭、张运无罪，因为被打死，所以由县衙补助赔偿。

这个结果，大家都很满意。唯独县令吴藐不爽，觉得自己的大功劳没了。他想不通，最后吐血而死。

张正夫这事儿办得很好，救活了十个人。按照他的功劳，足可以到京城升职做官了。然而当地知州又很瞧不上张正夫，找了个理由，让张正夫到临川做县丞，指导当地工作。如此，张正夫非但没有升职，还被贬了。

第二年四月中旬，张正夫验尸回来，他觉得不舒服，因此躺下了。没想到接下来一个月，他都不吃不喝，只有一口气，家人以为他要死了，都在床前哭泣。

五月末，张正夫好像突然好了，说了一句“赶紧叫人去搬船上的行李”，然后他说了自己魂魄这一个月的经历。

原来，当他刚病倒时，就听到有人大声说，“英德案子的文件下来了”。张正夫出门去看，发现三四个小吏在门口，小吏让他去作证。

张正夫说：“我病得厉害，又没穿官服，怎么去？”

小吏说那里有官服，船已经备好，必须赶紧出发。于是，张正夫不得不跟着去了。到了英德，一切事物如旧，只有市中心的酒楼不见了。小吏告诉他，酒楼已经被烧了。张正夫又问，给什么案子作证，小吏说是“吴藐判胡达”的案子。

吴藐已经死了，张正夫知道这一点。所以，到此他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如今地府重审案子，他才被带来作证的。

果然，进入冥司后，看到了很多侍卫，与人间不同。看到一座门，大家进去时，有一个小卒模样的人，过来悄悄对张正夫说：“如果有人让你喝水，千万不要喝，不然就回不去了。”

又进了一个大门后，侍卫更多了。果然，有人拿水来给大家喝，众人都喝了，唯独张正夫没有喝。那人虽然很生气，却没办法。

进入第三重门后，到了大殿，殿上坐着一位王者，不用他肯定是阎王了。

阎王挨个传唤，一个个问话。只不过距离太远，所以张正夫没听清。最后，轮到张正夫了，张正夫上前，果然阎王问了吴藐的事。张正夫把自己发现疑点，找到证据等事都说了。阎王听了后，不住地点头。

问了话后，阎王说：“不错，人间官员如果都像你这样就好了。这案子我其实也知道，不过必须得让你来作证才能结束。”

张正夫忽然又问：“大王，小人斗胆问一句。我救了胡达等十人，功劳也算不小了。按理说，我可以升职到京城做官，怎么现在只让我做个县丞呢？”

“官场黑暗，向来如此啊。你年纪大，又没有人在背后，那州府长官嫉妒你，所以才会如此。阴间官管不了阳间官，但我可以对你补偿。这样吧，我给你延长寿命。”说着，阎王写了文书，叫到旁边人手里。

旁边人拿着文书，带张正夫到了生死司，指着生死司的主官说：“他本是濮州举人，因为做官正直，被同僚害死。到了地府后，他负责生死之事。你延长多少寿命，他看了文书会判，你问吧。”

张正夫看了后，发现生死司主官写了一行字，最后三个字是“添一纪”。

主官说：“你救人有功，阴司为你添寿一纪，也就是十二年。书上都说，‘天帝好生而恶杀’，又说‘与其杀无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所以咱们都应该体恤民情，爱惜人命，甚至是万物之命。可惜啊，有些人一旦稍微得到地位，就忘了本来面目，公然把自己当人上人，不拿别人当人看，实在可恨。”

张正夫大喜，谢了主官。他又问主官：“您是濮州人是吧？我听说濮州有大钟，是吗？”

“当然有了，那可是三大之一呢。（宋代谚语说，“汝、许、濮三大：汝州风、许州葱、濮州钟。”讲的是河南汝州的风大、许昌的葱大、濮阳的钟大。）”

张正夫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说：“我今年六十七了，又延寿十二年，那就是说，我能活到七十九岁。可是，我父亲只活了七十八岁。儿子寿命超过父亲，会不好吧？我听古人说过这种说法。”

“这有什么不好呢？人的生命长短，也算是确定了的，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些刚出生就夭折了，有些人甚至能活到百岁之上。如果说，儿子寿命不能超过父亲，那我们的命岂不是越来越短了吗？战场上为国捐躯的男子，很多在三十岁前就死了，难道他们的儿子都活不到三十岁吗？”

张正夫听了后，谢了生死司主官，告辞了。

外面有一处地方，是民间说的十八层地狱，地狱门口有一位老和尚，是导冥和尚。人的魂魄，无论进出，都由他来导引。

这时候，有一位女子探出头来，大概十七八岁，说：“听说官人要回阳了，烦请你告诉知州许大人，就说十二娘至今不能投胎，让他做一些功果救我。将来，许大人也会保佑你的。”

正要问女子，忽然有人说：“张正夫和罪人通话！”

于是，张正夫又被带到了阎王那里，他把这事儿说了。阎王听了后，说道：“你为她传话，也没啥不错，对你们都好。不过，地府一般不允许，防止有人作弊，你快回去吧。你们送他回阳间，顺便带些银粉，他的身体都烂了。”

来了两个小吏，正是牛头马面。他们带着张正夫，来到河边，然后乘船出发，说河对面就是阳间。张正夫上了船，马面把银粉塞到他怀里，提醒他及时用。刚说完，张正夫就被牛头推到了河里。

他吓得叫了一声，魂魄依旧回归原身，就此醒了过来。

在地府感觉只是过了一个时辰，结果人间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张正夫的身体都烂了，他想到阎王和马面的话，拿出银粉擦在烂肉上，果然身体恢复正常。

临川太守正是许大人，十二娘是他哥哥的女儿。张正夫把十二娘的话告诉了许大人，许大人赶紧找来和尚，诵经念佛，超度十二娘。后来，张正夫的上司县令死了，许大人保举了张正夫，做了县令。

没多久，有人从英德来临川，张正夫听他说，市中心的酒楼发生了火灾，都被烧光了。张正夫想起来刚到阴司时所见，这才明白阴司有先见之明。

两年后，张正夫退休，那时候他的官职是通直郎。

十年后，张正夫快七十九了，他知道自己寿命要到头了。有一天晚上，他梦到一位穿着羽衣的神仙说：“之前你延寿十二年，如今已经到了。不过，阎王翻阅了你的平生，发现你在英德做官时，公正执法，还曾间接救过一个人，就是那位曹氏，所以又给你延寿半纪，就是六年。”

张正夫醒来后，很是高兴。他想了想，终于记起来曹氏了。

原来，曹氏的婆婆很坏，曹氏嫁过去后，一直被婆婆欺负。丈夫活着时，曹氏还好过一些，丈夫死后，曹氏几乎天天被恶婆婆打骂，稍微伺候不如意，恶婆婆就打她脸，扒她衣服用鞭子抽。

曹氏一忍再忍，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那天，曹氏给婆婆端尿壶，婆婆不知道怎么了，又骂曹氏。还拿起尿壶，往曹氏身上、头上撒尿。如此羞辱人，曹氏终于忍不了了，她夺过来尿壶，打在了婆婆头上。婆婆太阳穴被重击，顿时死了。

曹氏也没哭，直接去官府自首。官府也不想审案、麻烦，既然曹氏自首，就判了死罪。

张正夫知道后，问了曹氏许多，又问了其左右邻居，这才知道真相。他让邻居们求情，又说曹氏是被欺辱太久，不得已还手，且是不小心打死，加上她又肯主动认罪，所以最后曹氏只是被打五大板，就被释放了。

曹氏后来又嫁了人，生了儿子，过上了好日子。她每天都给张正夫祈祷，感动了阎王，所以阎王翻阅张正夫平生，又给他延寿六年。

八十五岁时，张正夫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