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醉一次

春生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他感觉头痛欲裂，嗓子眼儿发干，正欲起身找口水喝，却听见女人嘤嘤嗡嗡的哭泣声。春生忙循声望去，但见老板的女儿桂香，正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坐在床头。而自己，正睡在床尾。

春生一激灵爬起身来，他揉揉惺忪的睡眼，睁大眼睛仔细察看，正是桂香的闺房。难不成自己闯了祸，春生一边思忖着，一边如猿猴一般迅速地跳下床去。正欲推门逃离，却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桂香，宝贝女儿，爹给你送好吃的来了！”说话的正是老板，片刻功夫已来到了门前。

吱呀呀门被推开，老板迈步进来，却看见春生正愣在厅堂，而女儿却蜷缩在床头，发髻乱如草，衣衫有撕痕，哭得楚楚动人，无比凄惨。“春生……你……你怎么她了？”老板厉声质问道。

春生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桂香了，又或者说是桂香怎么变成这样了。他甚至记不起，自己怎么来的桂香闺房。他只记得，昨晚大坛大坛地喝酒……然后，醉了……再然后，就失去了记忆。

老板显然是愤怒了，见春生没有个明确态度，认准他是故意逃避责任。于是，差遣管家前去春生家里，喊他爹过来。时间不大，春生爹来了，他先向老板了解了一下大体情况。然后，便把春生拉到一边，严厉斥责：“兔崽子，你对人家姑娘做了什么？快如实招来！不然，定打断你的狗腿……”春生爹被气得，胡子翘了起来。

春生依然支支吾吾，爹气急了，上去就是一个嘴巴。“爹，我不记得了！昨晚酒喝太多……”春生忙解释道。爹没有停手，继续打了两个嘴巴。老板命管家上去阻止，春生爹这才停下手来，仍咆哮道：“孽障，敢做不敢当，算什么好汉！”

春生低下了头，爹依然在嚷：“一个女孩家，总不会置自身清白于不顾，来讹诈你吧！错了就是错了，得认！要打要罚，哪怕去坐牢，也都得认！”春生爹说罢，转过身去，朝向老板，深深一恭：“老板，是我们错了！要打要罚……我们都认！”

此时的老板，已经平静了许多。他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愤怒。只见老板紧走几步，来到春生爹近前，伸出双臂扶起他：“老哥，事已至此，我就不讲什么责怪的话了。咱们还是谈谈，该如何处置吧！”说着，邀请春生爹进房去了。其他人，也都跟了进去。唯独留下春生一个人，仍在院子里。

房门关了，里面的谈话，他听不见。百无聊赖的春生，来到院子的一隅，他搬个石凳坐了下来。春生冥思苦想着，昨晚发生的事。老板请酒坊所有的伙计吃饭，说好的酒随便喝。他还说：“能喝酒，才能酿得出好酒。”

伙计中大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谁也不服谁，几口酒下肚，立刻较起劲儿来。新来的春生，更是不懂规矩，别人跟他“杠”，他来者不拒。左一坛，右一坛，喝得不亦乐乎，很快就喝趴下四五个。老板见他酒量大，很是赏识，就跟他打赌：喝得下五坛，奖励一头毛驴。

这可把春生乐坏了，他相信老板是说话算话的人，吐口唾沫就是个钉。所以，完全放开了去喝，一头毛驴啊，很有吸引力。若是能赢来，爹下地干活，就不用亲自拉犁了。要说春生的酒量，还真是够大，从来没有喝多过。当然，限于家境，他之前也从未放开喝过。

春生的酒量，大概遗传自他爹。春生爹是有名的“喝一江”，不但酒量大、能喝酒，而且还会品酒。酒好不好，够不够档，一闻一品就知道。仗着这项特殊才能，春生爹曾在酒坊当过酿酒的大师傅。经他的手酿造出来的烧酒，远近闻名，一出锅就会被抢光。

然而，正所谓人无完人。春生爹也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喝酒误事。一旦喝醉酒，天不怕地不怕，除了天地他最大。一次春生爹喝醉，拒绝按酒坊规程操作，导致发生了火灾。酒坊最怕的就是火灾，水火无情。一场大火，不但烧光了酒坊，还搭进去三条人命。

因为这，春生爹被酒坊辞退，还背负上了巨额债务。昔日的风光不再，春生爹只能老老实实当回普通人，靠家里的二亩薄田度日。好在他牛高马大、一表人才，勉强娶上房媳妇，并为他生得一子，也就是春生。

春生自幼聪慧，生得鼻方口阔，浓眉大眼，十分招人喜欢。尤其是他那“倒八字”的眉毛，跟他爹一模一样，格外醒目。春生不但长得像他爹，性格也与他爹相仿，十分耿直。这些他爹都不见怪，唯独对于他的大酒量，却有些担忧。春生的酒量奇大，七八岁时就能喝趴成年壮汉。当然，他对酒也是十分敏感：好酒差酒，一闻一品，便能知晓。

对此，他爹是又惊又忧。惊的是：自己的“天赋”，被这孩子毫无遗漏地全部继承了。忧的是：孩子日后若如自己一般，闯出祸事来，可怎么办？然而，天赋终究是遮挡不住的。随着春生慢慢长大，他惊人的酒量和超凡的品酒能力，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知晓。很快，也便传到了酒坊老板的耳朵里。

老板亲自跑来向春生爹请求，要收春生做学徒。春生爹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无奈老板是真想要这孩子，拿出了撒手锏：“当年你因醉酒烧了我爹的酒坊，现在还欠着我们家债呢！如果能答应我收春生做学徒，所有的债务一笔勾销！”

话说到这份上，春生爹也不好再托辞。只得无奈地点点头，然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我是担心这孩子，日后会闯出如我一般的祸事来！否则，倒不如做个普通人的好。”老板轻拍着春生爹的肩膀，说道：“老哥，那只是个意外！意外，不会一直发生。”

就这样，春生跟着老板来到酒坊。老板安排他，就当调酒大师傅的学徒。然而，这大师傅并不把他当回事儿，转眼两年过去了，丝毫本事没有教给他。不仅如此，大师傅还想着法儿地作弄他。比如：让他给自己捶捶背、松松肩，让他给自己洗脚，倒尿盆儿……心情不好时，就踢他两脚，甚至打上几棍子……这令春生，苦不堪言。

大师傅是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同时，他也十分清楚，老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就想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逼退春生。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春生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当他忍无可忍时，就开始反击了。

春生抓住大师傅的脚踝，举起来倒挂着顺进了一口酒缸。将他的脑袋浸入酒中，好让他喝个够。喝到肚子鼓起来为止。春生的这次出手，可把大师傅给吓坏了，不但尿湿了裤裆，还吓破了胆子。自此，再也不敢给春生穿小鞋，并且开始教他一些酿酒、调酒的技术。然而，时间不长，大师傅就失踪了。自此，下落不明。

酒坊顿时乱作一团，老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最终无奈，只得让春生顶替大师傅，担起酿酒、调酒的大事。但他终究还没有那么高超的本领，酿出的酒远不及大师傅，却也无可奈何。好在老板支持他放手一搏，春生也的确有很高的悟性，在经过反复尝试后，他酿出来的酒越来越好。不出一年，已几乎能够媲美，之前大师傅所酿造的酒了。

然而，春生如他爹一般的品性，也慢慢暴露出来。他性子刚烈，我行我素，听不进意见。有时，拿老板的话，也不当回事儿。喝了酒，更是天不怕地不怕。春生爹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苦苦相劝，却无济于事。最后，只得建议春生：尽快离开酒坊，自立门户去打拼。他是不想春生惹出祸事来，害了老板、害了酒坊……并且，也会像自己一样，负罪终生。

春生一听，觉得有道理。他倒不担心害了酒坊，但他觉得：自立门户，似乎不错。开一家自己的酒坊，想喝多少就喝多少，赚多赚少都揣进自己的腰包……那多带劲儿啊！想到就做，他向老板提出了离职。

老板自然是不应允，他深知：不是谁都能当酿酒师傅的，顶流的酿酒师傅离不开天赋，像春生这样天赋异禀的难找。然而，春生执意要去，他也毫无办法。只能佯装答应着，并以帮忙带新的酿酒师傅为由，拖住春生。然后，再想对策。

期间，春生十分放纵自己。他想喝就喝，几乎整日都是醉酒状态。通宵达旦地跟伙计们喝酒，谁也不服谁。老板为了稳住春生，也不管他，有时还顺着他的意思，来劝劝酒。就在昨晚，他还与春生打赌——喝得下五坛，奖励一头毛驴。

结果，就发生了这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女儿的清白，可能就丧失在了春生这小子的手里。好在春生爹是讲理的人，而春生也不是“吃了腥就不认账”的主。既然，春生爹说了，要打要罚都认，他也就不客气了。

老板看了春生一眼，清了清嗓子后，说道：“看你春生也是条汉子，珍惜你这个人才，暂时就不报官了！我给你三年期限赎罪，酒坊就交给你打理。打理得好，三年后我招你为婿；打理得不好，你自行走人。我们互不相欠！”

听老板这样说，春生爹千恩万谢。他拉过春生来，让他给老板磕头谢恩，春生极不情愿，但还是照爹说的做了。这一页，就这样翻了过去。自此，春生继续在酒坊当酿酒大师傅，所有的酒都是经他酿造，经他调试的。酒坊生意越来越好，老板笑得合不拢嘴。春生爹也是格外高兴，毕竟有望得到桂香那样的儿媳，也算是祖上的荣光了。

一晃，三年过去了。春生以实际行动和辉煌的成就，赢得老板及女儿桂香的认可。眼看着就要喜事临门，春生爹眼睛笑成一条缝。他逢人就邀，请人家前来喝春生的喜酒。那是酒坊最热闹的一天，老板请来了所有的亲朋好友。院里院外，摆满了酒席。人们喝呀，笑呀，跳呀……老板和春生爹，挨个儿敬酒，他们心里美滋滋，脸上笑吟吟。说不尽的开心，道不尽的高兴，一杯杯、一桌桌，敬个不停……

外面足够热闹，洞房里也没闲着。春生揽住新娘桂香的蛮腰，轻轻地将她抱起，款步走到床边。她对他来说，就是一个谜，一个三年未解的谜。三年前，他被判定：得了这女孩的清白。而为此，要以三年的时间来赎罪。

但他实际上，却不记得，这女孩的清白，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而今，他再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她接触，心脏正在狂舞，血液已经沸腾。红色的烛光，红色的床幔，红色的盖头，红色的衣裳……一切都是红色的，这是喜庆的颜色，是幸福的颜色。

在这喜庆、幸福、宝贵的时刻，春生一刻也不想耽搁。他将新娘轻轻地放在白色的床单上，这白床单与红色床幔及被褥显得格格不入。“应是闹洞房的伙计们，特意摆放的吧！”想到这，春生忍不住笑了。他知道：自己不需要这个。因为，三年前桂香已经是他的人了。

吹灯拔蜡，巫山云雨。一切归于沉寂，与其他任何人的婚礼，似乎也没有什么两样。然而，第二天醒来。白床单上的那一大滩血迹，着实令春生大吃一惊。他将桂香喊起来，并且问道：“怎么，你还是个姑娘？”

桂香似乎并不惊奇，她轻描淡写地说道：“难道，你还希望我是个婆娘？”春生一愣，说道：“可是，三年前，我醉酒睡到了你的床上……”桂香接过话茬：“你也说了——醉酒。既然醉酒了，自然什么也没做啰！”

春生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语无伦次地说道：“难道，你跟老板……”桂香再次接过话茬：“是的，是我跟爹合谋骗你的！我们不想你走，我们想把你留下。”

春生恍然大悟，他眼前一黑，险些没有晕倒。只听桂香继续说道：“你就偷着乐吧，能有我爹赏识你，能有我这个富家小姐看上你！这是你们祖宗十八代，修来的福气。不然，你个穷小子，哪有出头之日！”桂香说完，倒头再睡。她还没有睡醒，也没有早起的习惯。

春生顿觉，桂香的话有如一把尖刀，直刺入了他的心脏。春生是茅坑拉屎脸朝外的红脸汉，哪受得了这种侮辱。他不声不响，穿好衣服，没有穿新郎服，只穿了便装。之后，悄悄地溜出洞房去了。他趁人们不注意，再溜出院子，朝远处走去。春生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伙计们到处找啊，老板和春生爹急得团团转。桂香听说到，哭着向二老请罪，她将事情的原委及前因后果，完完整整地复述一遍。老板听后，大加责怪：“女儿啊，你好糊涂，伤人的话，不能说呀！”春生爹听后，也是一声叹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春生始终没有音讯。酒坊没有了酿酒师，酒品每况愈下，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无奈，老板只得请春生爹出山。发生了这样的事，春生爹也不好推辞，只得硬着头皮上酒坊来。无奈，自己年事已高，早没了年轻时的精气神。酒坊稍有起色，但与在春生手上鼎盛时期相比，依然相差甚远。

正在此时，郎中的话，惊到了老板和春生爹：“桂香有喜了！”这真是个好消息，然而开心了不到半刻，却又忧愤了起来。虽说，桂香怀了春生的孩子是好事儿，但是春生却不知去向。这可怎么办？总不能，让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爹吧！

几番思虑之后，两位老人还是决定让桂香把孩子生下来。孩子顺利降生，起名有志。有志这孩子，跟春生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倒八字”的眉毛，很是醒目。他生得虎头虎脑，十分招人喜欢。

在有志周岁那年，老板吃汤圆不小心，噎死了。这可真是雪上加霜，在置办完丧事之后，桂香、春生爹还有有志，齐刷刷地生了一场大病。好在最终有惊无险，慢慢地都康复了过来。但这场大病，却让春生爹意识到了什么，他找到桂香说道：“我已一把年纪，说不定哪天，阎王一高兴就把我收了去了！酒坊不能没有调酒师，我把手艺传授给你吧！虽然，算不上精深，但也能勉强将酒坊支撑下去。”

桂香一番推辞和规劝之后，勉强接受了。自此，开始与春生爹学习酿酒的技艺。还别说，桂香还真是这块料，没多久就学得十分精深。不但能够举一反三，还可以创造与发挥。春生爹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不再担心酒坊的未来了。

桂香掌握了酿酒的技艺之后，便亲自操持酒坊的事务了。他让春生爹安心养老，像对待自己亲爹一样对待他。春生爹很是感动，他常常对桂香说：“闺女，是我们春生，对不起你呀！我们全家，都对不起你！”桂香安慰他道：“不能全怪春生，是俺跟俺爹犯错在先。还有，洞房那天，俺的话说得太粗俗了……所以，俺谁都不怨……俺只怨这命苦！”

有志一天天长大，春生爹一天天老去。终于，在一个初冬的夜晚，春生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有志长大了，桂香有意培养他，将酒坊的事情，陆续交给他打理。这孩子还真不含糊，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蒸蒸日上。他不满足于在本地做生意，他想走出去，把好酒带给更多的人。

桂香表示支持。有志组织了人马，套上车，拉上酒，出发了。他的车队，一口气跑出去几百里。沿途兜售他们家的酒，人们争相购买，纷纷表示：从未喝过这么好的酒。然而，又到一处，奇怪的事情却发生了。那里的人不但不买他的酒，邀其免费品尝，还称：不及本地酒好喝。

有志觉得奇怪，与老乡讨要了本地酒，去品尝。果然奇香扑鼻，远远胜过自家的酒。有志顿时来了兴趣，非要去拜访一下当地的酒坊。于是，在老乡的带领下，即刻前去了。一进酒坊，有志就愣住了。里面的布局、陈设，与自家酒坊大同小异。在被引荐给酒坊的老板后，他立刻就愣住了。

那老板生得鼻方口阔、浓眉大眼，“倒八字”的眉毛，跟自己如出一辙。简直就是自己的“年长版”。他小时候，曾听娘说过，爹在新婚第二天逃跑的事情。此时此刻，他有一种预感，眼前的这个人，一定跟自己有着某种关联。

没错，这个老板正是春生。他初见有志，也是一愣。心中不免称奇：“天下居然有这样的怪事儿，眼前这年轻人，简直就是自己的‘年轻版’！”但他，并不知道桂香怀孕，更不知道有志的存在。

十几年过去了，春生依然没有从那场“骗局”中走出来。他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他极力地摆脱着以前的记忆。为此，从未再回去过那个地方。他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酿酒上。没有再娶，也自然没个一儿半女。他孤苦伶仃，形影相吊，好在有酒相伴。但他饮酒有度，从未再醉过。

今日得见有志，有志说明了来意，春生表示欢迎。他拿出两大坛美酒赠予有志，有志欣然接受。同时，也把自家的酒，留了两坛给这位行家。两人相谈甚欢，期间佣人来报，有老朋友求见，春生只得辞别有志，先行离去了。

有志回到住处，带上自己的人马，连夜启程，返回自家酒坊去了。再说春生，应酬完求见的老朋友，就又想起了春生。于是，派人去请，却扑了个空。因不知有志家住哪里，姓字名谁，只得作罢。

再说有志，回到酒坊后，把与春生相见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母亲桂香。桂香听后，只淡淡地说了句：“以后在家好好酿酒，那负心之人，不见也罢！”母亲说完，拂袖而去。有志不想惹母亲生气，便不再提起此事。自此，专心酿酒。他已经爱上了这个行当，他立志要将自家的酒坊发扬光大。

时光荏苒，转眼很多年过去了。再说春生，自打见了有志之后，便滋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他总觉得，自己跟这小伙子，一定有着某种渊源。以至于，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春生因为此事，茶不思饭不想，失眠、多梦，甚至厌食了起来。

无奈，只得派人到处寻找。然而无果，最后沉不住气，居然亲自上阵。这天，就来到了一个村庄，因天色已晚，只得宿在此处。夜里，春生对一个贴心的助手说道：“我的一生，只醉过一次。也正是因为那次醉，而犯了一个错，钻入了别人的圈套……至今，仍令我耿耿于怀。”

春生顿了顿，继续说道：“当时，因为无法释怀，在新婚的第二天，便离家出逃。我不知道，这对于那姑娘来说，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对于亲人、朋友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也曾后悔过，甚至想回去，但终于没有勇气。愧疚、苦闷，一同袭上心头……唯有，努力将全部精力引导到酿酒上，才能好过一些！对于酿酒，我几乎到了痴狂的程度，除了酿酒，全不去想。我错误地认为，只要酿好了酒，就能抹去一切痛苦！可是，我错了……”

月光下的春生眉头紧锁，他看了一眼助手。助手点点头，表示认真在听。于是，春生继续说了下去：“我这一生，到底追求什么呢？只是酿酒吗？而今到了知天命之年，才意识到孤独是这样可怕！我原本对生活已失去了任何奢望，但在多年前，见了那个小伙子之后，我似乎对于生活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我总觉得，自己跟他之间，似乎有着某种关联。不弄清楚，寝食难安！”

助手听后，笑了笑说道：“老板儿，这事儿其实不难！回到你过去呆过的地方，一切就都了然了。”春生一听，笑了：“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呢！”于是，他们分别去睡了。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启程，直奔春生曾呆过的地方。

春生来到了有志酒坊，一打听，一切都了然了。因为，当地有很多人，均知道他们的故事。春生问出了爹的坟地，前去祭奠。之后，又选了个好日子，去有志酒坊，拜见有志。有志见到“故友”，甚至欢喜。但欢喜中，却带着几分犹豫。

春生看见有志后，两眼放光。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这世间，却是有后人的。这个血管里流淌着同自己一样的血液的壮实汉子，就是自己的儿子。他真想听他叫一声爹，可是他终于忍住了，没有去提这样的要求。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

春生辞别有志，有志没有挽留。春生的心里只有愧疚，他想努力去弥补，可是又不知该从哪里着手。临别前，有志说了一句话：“去看看我娘吧！”春生转过身去，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桂香正坐在院子的梨树下，纳鞋底子。微风吹拂着她的白发，飘逸却不凌乱。春生在院门处，试探着伸出头，但很快又缩了回去。他脸上的皱纹，更清晰了。正犹豫间，桂香说话了：“进来吧，别躲了！躲了几十年，还不够吗？”

闻听此言，春生迈着年迈的步伐，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他搬来一把凳子，坐在了梨树下，正对着桂香的地方。此时，桂香又发话了：“你说你吧！我需要你时，你不来！如今，我有儿子了，不需要你了，你又来了！”

春生低着头，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着。桂香又说：“自打那天你走后，我是日日思、夜夜想，盼啊盼……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可你，就是不回来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个口信儿也没有，你咋那么狠心呢……”

春生直了直腰后，语无伦次地说道：“都是我的错！可我真的不知道你怀孕，更不知道生了有志。”桂香怒道：“就算没怀孕，没生有志……好歹也有一夜的夫妻之实，你就那么坦然，那么心安理得？”她的声音有些大，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平常的语调。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不恨你。今后，各自安好吧！”春生还想说什么，桂香摆摆手，将他打断。春生站起身来，蹒跚着向院外走去。他身后传来，桂香那甜美而亲切的话语：“梨树啊，梨树！你的花，开得可真艳！风华正茂时，你满树精彩；风烛残年了，也不失优雅风貌！我们可要向你学习呢……”

春生停下脚步，但只是片刻。而后，加快步伐，走出了小院。春生回到了自己的酒坊，他将几十年来的酿酒心得，全部写了出来，并派人送给了有志。有志拿到这“酿酒秘笈”后，前来拜见母亲桂香。桂香对他说道：“儿啊！你已经长大了，也已为人父。很多事情，自己拿主意就好了，不必再征求我的意见！”

有志起身告辞，他快马加鞭赶往父亲春生的酒坊。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在酒坊门前，他看到招牌已经更换，换成了“有志酒坊”。这是春生在弥留之际，交代助手和伙计们去做的事情。他对助手和伙计们说：“新老板，很快就会来了。他叫有志，会像我一样，对你们好的！”

有志忍不住流下了热泪。他继承了父亲的酒坊，并努力将其发扬光大。自此，有志酒坊有了两种口味的酒。一种酒体醇厚，余味绵长；一种刺激感强，甘冽清香。前一种，就是在母亲桂香手上继承的酒坊，产的酒又被称为酱香型酒。后一种，是在父亲春生手上继承的酒坊，产的酒又被称为浓香型酒。这两种酒，都是备受人们所喜爱的好酒。

有志继承的两座酒坊，一直生意十分兴隆。并且，一代代传承下来。如今，都已是一等一的知名白酒了。有志的父母，都是极具个性的人。尤其是父亲春生，一生只醉一次，却因醉酒犯了一个错，而后，用了一生来疗伤。这对夫妻，只有一夜夫妻之实，却也各自演绎了生命的精彩。他们大概，也应无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