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报仇，但首先必须学好气功

今天是海子的忌日。死之前他写了五封遗书，其中一封是这么写的：

爸爸、妈妈、弟弟：

如若我精神分裂，或自杀，或突然死亡，一定要找中央政法管理干部学院常远报仇，但首先必须学好气功。

海子

89.3.25

第二天他在山海关卧轨，死时手握桔子一个，携带书四本，分别是《圣经》、《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纸条一张，上书“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这个场景浪漫得几近惨烈——可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这封遗书很好笑，简直太好笑了。

不好笑吗？“替我报仇，但首先必须学好气功”，这句话要是让方舟子看见了，会不会怒斥伪科学？会不会看海子笔触不同而质疑代笔？会不会发动舆论逼他脱鞋检查内增高？只要这么想，我就会忍不住笑出声。

对着一封遗书笑出声听起来很缺德。如果没有大多数人先于你发笑，你笑，就会被认为是不道德。人们似乎以为，笑不仅无法和其他情绪共存，还会消解事件的庄严性，所以只有在大多数人都觉得笑是对某件事的恰当反应时，我们才被允许发笑，否则就是罪大恶极。

可对着遗书发笑并不说明我不为海子的死惋惜，或者不认同海子的才华。恰恰相反，海子是我最喜欢的诗人。我读着《海子诗全编》长大，直到今天再读《亚洲铜》，还会被深深打动。他死前确诊精神分裂，被幻视和幻听折磨，正因如此，他才会在遗书里自称天眼通，点名凶手是某“道教败类”，恳请家人为自己报仇，为了提高报仇成功率，去之前一定要先把气功练好。

北大毕业后海子去政法大学教书，适应不了环境，想去海南创业办报纸。他母亲听了偷偷哭，父亲发怒拍桌子，命令他“守住铁饭碗”，他从此一蹶不振。紧接着爱人离开了他，创作上也出现了问题……但凡一个人有那么一点可爱，你越了解他的死，就越会为他的死感到怅然。可是怅然和发笑并不冲突，它不妨碍你觉得其中的某一个细节有趣。我甚至觉得海子的气功，和金圣叹死前有关花生米和五香豆腐的遗言一样，是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幽默感：瞧，我这事儿是不是特别操蛋？但你承不承认它同时也很好笑？承不承认？

Louis C.K.讲过这么一个故事。Louis C.K.是个喜剧演员，这两年很红，不过91年时还不红，91年他给柯南秀写稿写到精神崩溃，跑去俄罗斯散心。他在俄罗斯遇见了很多特别操蛋又特别糟糕的事儿，比如那里的建筑楼体都是跟地基分开的：冷战时为了拓宽街道走导弹部队，所有的大楼都被往后推过。又因为街道太宽，一个绿灯的时间里过不完马路，大家只好都走地下通道，马路上光秃秃的，所有的人都藏在地底。

他在地底见到一群小孩，七八九十岁，穿着破军大衣漫无目的地晃荡。一个小伙子叫住小孩，说自己鞋开帮了，需要强力胶。小孩摊开手，手心正握着一小管——都不用在兜里翻，就在他手里。小伙子粘好鞋把强力胶还给小孩，小孩接过来，“咝”地狠吸了一口，high得眼珠子都翻了过去。

Louis C.K. 说他不敢相信他刚刚看见了什么。“这个国家的悲惨已经到了如此日常和可预测的程度，以至于这个小伙子会想：我的鞋开帮了，哎？来了个小孩！他身上肯定带着强力胶！” 他于是意识到自己来俄罗斯的目的：想看看生活到底能糟到什么程度。同时他也突然意识到，就算生活已经这么糟了，还是他妈的这么好笑。

长到一定年龄，“生活很糟”就成了一个既定的事实。你接受或不接受，生活就是很糟，糟得可怕，沉重而不可战胜。正因如此，能从糟糕的生活中发现笑点才显得如此重要。大脑从海量的糟糕里抽象出令人发笑的细节，而整个过程只需要一瞬间。就在那一瞬间，我们仿佛战胜了生活里的糟糕，通过一种极其隐秘的方式。

只有在这样的瞬间，我才会觉得活着是值得的。

另一件好笑的事是，自杀前，海子曾悄悄告诉弟弟，他已经练成了气功里小周天，还当场给弟弟表演了耳朵前后摇摆的神功。自杀前他还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她传下这些灾难，传下这些子孙

躲避灾难，或迎着灾难走去

必须承认，灾难只要盯上了你，不管你躲还是走，丫迟早有一天会揪住你的领子让你喊爷爷。我们也只能承认生活会一直糟下去，当然谁也不比谁更糟：英雄有末路，美人有迟暮，阿拉伯王子会阳痿，和菜头也会秃。能比的，也就是谁能笑多一些，笑多一些，就算多赚一些。

最后，分享一首海子的诗。

亚洲铜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会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亚洲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