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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培恒:百回本《西游记》是否吴承恩所作(二)

作为鲁、胡二氏上述考证的重要佐证的,是清代吴玉搢的《山阳志遗》和阮葵生的《茶余客话》。现先引《山阳志遗》的记载于下:

天启旧志列先生(指吴承恩。——引者)为近代文苑之首,云“性敏而多慧,博极群书,为诗文下笔立成。复善谐谑,所著杂记几种,名震一时”。初不知杂记为何等书,及阅《淮贤文目》,载《西游记》为先生著。考《西游记》旧称为证道书,谓其合于金丹大旨,元虞道园有序,称此书系其国初邱长春真人所撰;而郡志谓出先生手。天启时去先生未远,其言必有所本。意长春初有此记,至先生乃为之通俗演义,如《三国志》本陈寿,而《演义》则称罗贯中也。书中多吾乡方言,其出淮人手无疑。或云:有《后西游记》,为射阳先生撰。

由此可见,吴玉搢之所以断言百回本《西游记》为吴承恩作,其依据就是天启《淮安府志》(以下简称天启《志》)中的《淮贤文目》,但他并未举出任何证据来证明天启《志》所著录的《西游记》乃是通俗小说。当然,他注意到了《西游记》中的方言,但即使这确能证明此书“出淮人手”,又安见其必为吴承恩(因为“淮人”很多)?也就是说,吴承恩、写的是游记性质的《西游记》,而通俗小说《西游记》则为另一“淮人”所写,这样的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的。何况书中的方言也并不能证明百回本《西游记》出于淮人之于,具体说明见后。

另一方面,只要仔细地读一读上引的文字,就可发现:吴玉搢并不是要拿书中的方言来证明天启《志》所著录的《西游记》乃是通俗小说,而是先肯定了见于天启《志》的《西游记》之为小说,然后再以小说《西游记》中的方言为依据,进而论述此书到底是吴承恩作抑丘处机作的问题。他也许根本就没有考虑到天启《志》所著录的《西游记》是否为小说尚有待于证明,而正因为对这个最根本的问题未作论证,他的论断也就缺乏坚实的基础。

现再引阮葵生《茶余客话》的有关记载于下:

按,旧《志》(指天启《志》。——引者)称射阳性敏多慧,为诗文下笔立成,复善谐谑,著杂记数种。惜未注杂记书名,惟《淮贤文目》载射阳撰《西游记》通俗演义。是书明季始大行,里巷细人乐道之,而前此未之有闻也。世乃称为证道之书,批评穿凿,谓吻合金丹大旨,前冠以虞道园一序,而尊为长春真人秘本,亦作伪可嗤者矣。按明郡志谓出自射阳手,射阳去修志未远,岂能以世俗通行之元人小说攘列已名?或长春初有此记,射阳因而演义,极诞幻诡变之观耳;亦如《左氏》之有《列国志》,《三国》之有《演义》。观其中方言俚语,皆淮上之乡音街谈,巷弄市井妇濡皆解,而他方人读之不尽然,是则出淮人之手无疑。

阮葵生跟吴玉搢一样,也是先断定天启《志》著录的吴承恩《西游记》为“通俗演义”(即百回本小说),然后再引书中方言作为旁证。而对于天启《志》著录的《西游记》到底是否小说的问题,他同样没有作任何论证。因此,阮葵生之说在这方面丝毫没能弥补吴玉搢之说的缺陷。其实,阮葵生恐怕连天启《志》都没有查,其引天启《志》乃是据吴玉搢之文转引的,所以,吴玉措引天启《志》时,把原文“复善谐剧”误为“复善谑谐”,而阮葵生的引文同样作“复善谐谑”。

其后,丁晏的《石亭记事续编》对百回本《西游记》的作者问题也有考证。他除了据书中的明代官制进一步证明此书不可能为丘处机所作外,其余均与吴、阮如出二辙,原文避繁不引。而鲁迅先生与胡适对这问题的考证,又均不出吴、阮、丁三人的范围。总之,他们都未能排除吴承恩所作的《西游记》乃是游记性质的作品的这种可能性。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断定百回本《西游记》为吴承恩所作,实嫌证据不足。

吴玉搢所说的“书中多吾乡方言”这一点虽未能作为天启《志》著录的《西游记》为百回本小说的确证,但这问题仍应引起我们的重视。吴、阮、丁三人都未曾说明书中的哪些词语是淮安方言,但幸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记》注释本在这方面做了很好的工作。我手头所有的是1980年5月的北京第二版。从该本的注释来看,明确提及淮安方言的共六处,在卷首《关于本书的整理情况》中提及的一处;另有若干条只注为“方言”而未明言“淮安方言”,当是未能确定其为何地方言。现将其明确提及淮安方言的七条引录于下;所注页码,皆指该本。

(一)“骨冗”本是淮安方言,形容婴儿在母腹内蠕动。现代语写作“咕容”。(见《关于本书的整理情况》。按,这是对五十三回“不住的骨冗骨冗乱动”一语的说明)

(二)犯头,是冒犯的由头。淮安方言:无意触怒对方而引起对方的误会,就对方说,叫做“认犯”或“认此犯头”。犯亦作泛,见后文第三十一回。(见29页注一。按,这是对第三回“或有禽王、兽王认此犯头”一语的注释)

(三)倒蹅门 —— 男人在女家就亲。今淮安方言叫倒站门。(96页注一)

(四)是 —— 淮安方言,语尾词。如后文第三十一回“柳柳惊是”。(181页注三。按,这是对第十四回“倒也得些状告是”的注释)

(五)欗户 —— 淮安方言,烂糊的意思。(449页注一)

(六)畜 —— 淮安方言:熏、呛。第六十七回又写作“旭”。(577页注一)

(七)山恶人善 ——淮安成语:地理环境虽然险恶,居民却很善良。(609页注二)

在这七条中,前四条显然是有问题的。

第一,认为“骨冗”就是现代汉语的“咕容”,是很正确的。《新华字典》即收有“咕容”,释为“像蛆那样地爬动”,并且没有把此词作为方言处理,足征“咕容”并非方言。在普通话中,“咕” “骨”同音,“骨”字有一种读法,连声调也跟“咕”相同(皆读为gū);“容”与“冗”也同音,惟声调略有区别,“容”为阳平,“冗”为上声。换言之,“骨冗”不过是“咕容”的另一种写法,从而也并非方言。把“咕容”写成“骨冗”,至多只能证明在作者的方言中“容”、“冗”属于同一声调。但“容”、“冗”属于同一声调并非淮安方言所特有的现象,所以也就不能把“骨冗”看作仅仅是淮安方言。可能注释者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正文的注释中仅仅把“骨冗”释为“方言”,而没有释为“淮安方言”,见681页注一。

第二,从关于“犯头”的注释中“犯亦作泛,见后文第三十一回”之语,可见注释者认为第三回的“认此犯头”就是第三十一回的“认了这个泛头”(见397页)。我也认为从上下文来看这两者应是同样的意思,而且在普通话中“犯”与“泛”同音、同声调,“泛头”当为“犯头”的另一种写法。但三十一回所写的情况是这样的:猪八戒和沙和尚把黄袍怪的两个儿子从云端里攒下去,并且叫道:“那孩子是黄袍妖精的儿子,被老猪与沙弟拿将来也。”黄袍怪听后,心中暗想道:“猪八戒便也罢了;沙和尚是我绑在家里,他怎么得出来?我的浑家怎么肯放他?我的孩儿怎么得到他手?这怕是猪八戒不得我出去与他交战,故将此计来羁我。我若认了这个泛头,就与他打啊,噫,我却还害酒哩!”由此可见,猪八戒是故意去激怒他的,并非如“犯头”注所说的“无意触怒对方而引起对方的误会”。换言之,若把《西游记》中的“犯头”视为淮安方言,那么,在第三回中虽还可通,在三十一回中就通不过了。

第三,“倒蹅门”的“蹅”与淮安方言“倒站门”的“站”,字音、字义全都不同。“倒蹅门”显然不能视为淮安方言。

第四,把“是”作为语尾词使用,并不只限于淮安方言。在长江以北其他地区的方言中也有这种现象,例如南通方言中就有(此条承陆树仑同志见示,谨此志谢;他是南通人)。

由此看来,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本明言淮安方言的七个词语中,至少有四个不是淮安方言,或不能仅仅作为淮安方言。应该承认,《西游记》的注释者在这方面是花了相当大量的劳动,而且对淮安方言是相当了解的,但从《西游记》的注释来看,作品中真正能作为准安方言的词语,至多只有三个,即“欗户”、“畜(旭)”和“山恶人善”。所以,作品中的真正淮安方言,不是很多,而是很少。而且,由于我们并未对长江以北地区的方言作过普遍调查,上述的三个词语是否为淮安方言所独有,也还是问题。总之,吴玉搢的所谓“书中多吾乡方言”,阮葵生的所谓“观其中方言俚语,皆准上之乡音街谈”,至少是并不确切的。

当然,在百回本《西游记》中,确有相当数量的长江以北地区的方言(包括上述淮安方言在内)。但与此同时,也有相当数量的吴语地区的方言。现举一些明显的例于:

一、“圆丢丢”:见43页。按,此为吴语中形容圆形物体之词。

二、“掮”,在书中多次出现,见778页、782页、835页、948页、949页等;有时也写作“搴”,见412页、413页、776页、780页、859页等(按,776页写孙悟空把芭蕉扇“搴在肩上,找旧路而回”,778页则说“牛魔王赶上孙大圣,只见他肩膊上掮着那柄芭蕉扇,怡颜悦色而行”,足见“搴”为“掮”的另一种写法)。“掮”为吴吾方言的常用词。

三、“拗”,见326页:“把清油拗上一锅。”人民文学出版社本于此有一条注:“ 拗(yǎo)—— 用勺取水叫舀。拗,舀的同音字。”按,在普通话中,拗的注音ǎo,而非yǎo。在古代字书中,拗有“於教切”、“於绞切”等读音,但作为反切上字的“於”,是读作 “乌” 的,所以,拗与舀并非同音。换言之,把拗的读音注作yǎo,视为舀的同音字,似乎并不确切。而在吴语地区的方言中,确有称 “用勺取水(或油)”为“拗(ǎo)”的。要装上一锅水(或油),在以前一般都要用勺。因此,“把清油拗上一锅” 的“拗”当为吴语方言。又,若是用其他器具取水,在吴语方言中也不称为“拗”。而《西游记》339页写到用玉瓢、玉酒杯取水,就称为 “舀” 而不称为 “拗” 了。足见作者对吴语方言中的“舀”、“拗”的区别非常熟悉。

四、“替”,见1172 - 1173页:“行者道:'我解得(《多心经》),我解得。’……

(八戒)说道:'嘴巴!替我一般的做妖精出身,又不是那里禅和子,听过讲经,……说甚么晓得,解得!’” 又 ,1174 - 1175页:“沙僧笑道:'二哥,你不晓的。天下多少斯文,若论起肚子里来,正替你我一般哩。’” 这里的两个“替”字,都作“与”字解释。把“与”说成“替”,乃是吴语方言中的现象。

五、“该”,见216及217页:“活该三百多余岁”,“整整压该五百载”。按,在某些吴语方言中。“该” 字接于动词之后,含有“在那里”之意。例如,我们听宁波人谈话,有时就会听到这样的对话:“某人还活该否?”“活该。”或者:“咸菜上的石头压该否?” “压该。” “压该多少时光了?” “压该半个月了。” 《西游记》中的这两个“该”字,只有作为吴语方言,才解释得通。

六、“軃”,见493页:“只见廊庑下,横軃着一个六尺长躯。……原来是个死皇帝,……直挺挺睡在那厢。” 此一 “軃” 字,显然为躺、睡之意。按,在一般的字书中,“軃”字皆释为“垂下貌”,也可作为“躲”字使用,无释为躺、睡者。惟在吴语方言中有这样的用法。《海上花列传》第二回:“(王阿二)便说:'榻床浪来軃軃哩。’ 朴斋巴不得一声,随向烟榻下手躺下……” 可证。

七、“跄”,见254页:“八戒调过头来,把耳朵摆了几摆,长嘴伸了一伸,吓得那些人东倒西歪,乱跄乱跌。”人民文学出版社本于此有注说:“跄 —— 这里是形容行路歪斜的样子。” 接 ,“踉跄” 一词有行路不稳之意,单独一个 “跄” 字并无 “行路歪斜” 的意思,吴语方言中,“跄” 为奔跑之意;此处 “乱跄” ,实为吴语。盖 “那些人” 被八戒惊吓以后,胆小的已吓瘫了(“东倒西歪”),胆大的则尚能奔跑,但因害怕之故,一面奔,一面跌。

八、掆,见724页:“呆子慌了,往山坡下筑了有三尺深,下面都是石脚石根,掆住钯齿。”人民文学出版社本注释说:“掆 —— 同扛。掆住,顶住。” 按 ,“掆”确是 “扛” 字的另一种写法,从上下文看,此处的“掆住”也确是顶住之意;但“扛”字在字书中并无“顶”的意思。惟在吴语方言中,有一与“掆”相近的音(其音大致相当于上海方言中“戆大”的“戆”),其义为两物相顶。此处的“掆”字,当即吴语方言。因吴语方言中的这个音,无法以方块字来准确表示,故只得用音读相近的“掆”字。

九、“等”,见1075页:“三藏与沙僧忽地也醒了,道:'是甚人抬着我们哩?’行者道:'莫嚷,莫嚷!等他抬!’” 按,当时三藏、行者等都已在被人抬着走,行者为什么还要说 “等他抬” 呢?根据 “等” 字的一般意义,此句显然是不通的。但在吴语方言中,“等” 有 “随” 、“让”的意思,“让他去” 可以说成 “等他去”。所以,此处的“等他抬” 实为吴语方言,即随他抬、让他抬之意。

十、“安”,如594页:“将核儿安在里面。” 600页:“这行者双手爬开肚腹,拿出肠脏来,一条条理够多时,依然安在里面。”984页:“不好蒸的,安在底下一格。”此等 “安” 皆 “放置” 之义。称 “放置” 为 “安” ,也是吴语方言。

以上十例,仅是百回本《西游记》中所用吴语方言的一部分。我请教了好几位苏北地区的同志,包括三位六十岁左右的淮安同志,得知在淮安及其附近地区的方言中,都不这样使用。当然,由于我没有对苏北地区的方言作过广泛调查,上举的十例中,可能有少数也见于苏北乃至淮安地区的方言,只不过我所请教的这几位同志不知道罢了。但可以相信,它们的绝大多数都不是淮安方言;或者说,大多数都不是长江北部地区的方言。

由此可见,百回本《西游记》中,实是长江北部地区的方言与吴语方言并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