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女寿神麻姑的勾魂手

明唐寅《麻姑献寿图》

中国历史上的寿神，除了此前提到的彭祖之外，还有一个著名角色，那就是麻姑。由于她名气太大，魏晋以降，各地都出现了以“麻姑”为名的传奇女子。《太平广记》记载了一位叫做“麻姑”的女人，现身于东晋孝武帝时代，因为吃了蛇肉，吐血而死，但并没有她成仙的记录1。安徽宣城也出现过一名“麻姑”，并且当地人都姓麻。到了唐代，又冒出一位“麻姑”，姓黎，字琼仙，据说是李唐宫廷中放出的宫女，面目相当可疑。由于这些“麻姑”真伪难辨，麻姑的真实形象，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得到大家公认的麻姑，应该是东晋后赵的将军麻秋之女。一本叫做《列仙全传》的笔记小说，描述麻姑的父亲是一员杀人如麻的番将，当有小孩啼哭不止的时候，母亲只要说出麻秋的名字，孩子就会吓得立马停止哭泣，百试不爽，可见麻秋是个恶名昭著的坏蛋。

当年，麻秋强迫民工修建城墙，不分昼夜，每天要干到公鸡报晓才让他们休息，弄得那些工人生不如死。麻秋的女儿麻姑，与父亲截然不同，她心底善良，同情那些可怜的苦力，于是使出一计，模仿鸡叫，使其他公鸡听到之后，以为早晨已至，纷纷跟着打起鸣来，民工们从而得以休息。整个故事的情节，犹如“周扒皮”和“半夜鸡叫”的反转镜像。

麻秋知道真相后勃然大怒，想要严惩女儿，麻姑赶紧逃进大山，躲在一个隐秘的岩洞里，潜心修道，最终修炼成仙。另外一个说法则声称，麻姑在松树下挖到一支形似婴儿的千年茯苓，吃下之后，她就成了神仙2。

但东晋最著名的道士葛洪，对此持有不同意见。葛洪认为，麻姑是汉恒帝时代的人物，这就把麻姑的出生年代，往前推了两百年左右。他在《神仙传》里讲述了一个新版麻姑故事：仙人王方平在某年七夕节下凡，来到洛阳居民蔡经的家里。蔡经究竟是何人，典籍里没有记录，推测是一名道教神仙的粉丝。

不久之后，他的妹妹麻姑也大驾光临，年纪看来只有十八、九岁，高挽宫髻，长发及腰，衣饰光华耀眼，容颜惊艳得难以形容。麻姑取出随身携带的食物，大多是各种花果，盛放在金盘玉盏里，屋宅内外都弥漫着香气，接着又拿出肉干给大家吃，说是用麒麟肉做成的。麻姑还对王方平说：“自从上次见面以来，东海已经三次变成了桑田。”方平笑道：“圣人都说，东海又要干涸了，很快就要扬起尘土了。”这段对话在历史上非常著名，造就了“沧海桑田”的著名成语3。

清任熏《麻姑献寿图》

什么叫沧海三次变成桑田呢？众所周知，地球年龄约在45亿年左右，而已知的人类最古老的祖先，是诞生在320万年前的原始女性“露西”，她被认为是第一个直立行走的猿人，也被确认为人类最早的祖先。在科幻电影《超体》里，她是女主人公露西的生命原型。这样看来，麻姑的年龄应该比露西更为古老，因为她经历了三次沧海桑田的剧变。

尽管这只是一种庄周式的隐喻，但故事中关于麻姑寿命的记录，还是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麻姑跟彭祖的最大区别在于，麻姑的年龄是以地貌巨变为尺度的，而彭祖只是以纪年为尺度，两人的境界实有天壤之别。仅在这一点上，麻姑就超越彭祖，成为中国人长寿信念的最高代表。

不仅如此，每年三月初三，也就是上巳节那天，在王母娘娘的生日筵席上，麻姑都会进献自己酿制的灵芝酒，被世人称为“麻姑献寿”。西王母本身就是生命神，掌握着人类的永寿和重生，一旦与麻姑的形象结合，就构成了长寿的双子星座，向那些在病痛中打滚的短命鬼们，提供了无限的希望。

唐颜真卿《麻姑仙坛记》

让我们再回到刚才的故事现场。王方平跟麻姑在高谈阔论宇宙时空的沧桑变化，而屋主蔡经根本听不懂两位神仙的对话，百无聊赖之中，难免偷窥起了神仙姐姐的容颜，发现麻姑的玉手仿佛做过美甲，纤细修长的指甲，犹如鸟爪一般。蔡经一时色胆包天，心想要是用麻姑的玉手来替我抓背挠痒，那该有多么舒服啊！

这个欲念刚一冒头，王方平就洞察了他的心思，大喝一声：“大胆！麻姑乃是神仙，你竟敢想用她的手指来挠痒！”说罢，就命手下的力士把蔡经捆绑起来，用鞭子痛打一顿。王方平说：“打你是你的造化，凡人哪有这样的福气。”然后，两位神仙向蔡经和邻人传授了长命延年和治病救人的秘术。这场“文武双全”的宴会结束后，他们便双双升上天空，不知所踪。

葛洪所记载的这个故事，在中古时期广泛流传，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还用楷书抄写了这个故事，顺便也记下自己在担任抚州刺史时，关于麻姑的所见所闻，然后刻成石碑，以此铭记自己对麻姑的无限景仰。这部碑文的标题就是《麻姑仙坛记》。

明陈洪绶《麻姑献寿图》

麻姑的纤指，成为历史上众多文人竞相赞美和神往的对象。李白说：“明星玉女备洒扫，麻姑搔背指爪轻。4” 李商隐则叹息道：“直遣麻姑与搔背，可能留命待桑田。5” 清代剧作家孔尚任在悲剧《桃花扇》里，借用剧中人的台词说：“只愁今夜里，少一个麻姑搔背眠。”

在这些诗句与台词之间，缠绕着男性文人对女神的欲念和幻想。手指是女人情欲的触角，诗人们往往这样形容美人的妙手：玉掌如柔荑一样细嫩，纤指像青葱那样修长。向男人伸出曼妙的手指，是女人所传递的一种暧昧的召唤。与此相比，搔痒则是更加犀利的表达，它直接触摸男人的后背，发出调情和交欢的信号。这与其说是搔痒，毋宁说是放电和勾魂。在指尖叙事的层级上，麻姑不仅是长寿的象征，同时也是性和鱼水之欢的隐喻。

注：

1.《太平广记》引《齐谐记》：“晋孝武大元八年，富阳民麻姑者，好噉脍。华本者，好噉鳖臛。二人相善。麻姑见一鳖，大如釜盖，头尾犹是大蛇，系之。经一月，尽变鳖，便取作臛，报华本食之，非常味美。麻姑不肯食，华本强令食之。麻姑遂噉一脔，便大恶心，吐逆委顿，遂生病，喉中有物，塞喉不下。开口向本，本见有一蛇头，开口吐舌。本惊而走，姑仅免。本后于宅得一蛇，大二围，长五六尺，打杀作脍，唤麻姑。麻姑得食甚美，苦求此鱼。本因醉，唤家人捧蛇皮肉来。麻姑见之，呕血而死。”

2.褚人获，《坚瓠秘集》引《一统志》：“麻姑，麻秋之女也。秋为人猛悍，筑城严酷，督责工人，昼夜不止，惟鸡鸣乃息。姑有息民之心，乃假作鸡鸣，群鸡相效而啼，众工役得以少息。父知，欲达之，麻姑逃入山中，竟得仙而去。”

3.《神仙传》：“麻姑至，蔡经亦举家见之，是好女子，年十八九许，于顶中作髻，余发散垂至腰。其衣有文章而非锦绮，光彩耀日，不可名字，皆世所无有也。入拜方平，方平为之起立。坐定，召进行厨，皆金玉杯盘，无限也。肴膳多是诸花菓，而香气达于内外。擘脯而行之，如松栢炙，云是麟脯也。麻姑自说：“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昔，会时略半也，岂将复还为陵陆乎？”方平笑曰：“圣人皆言，海中行复扬尘也。””

4.李白，《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

5. 李商隐，《海上》：“石桥东望海连天，徐福空来不得仙。直遣麻姑与搔背，可能留命待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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