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记（散文）

黑格尔说，“在纯粹的光明中，就像在纯粹的黑暗中一样，看不清什么东西。”

黑格尔究竟要讲什么呢，物极必反，抑或过犹不及？或许都不是。他不过仅仅是在思考光明与黑暗。

在这个世界上，有光明，自有黑暗。阳光下，到处都是堂皇的影子。

一个人成熟的标志之一，便是可以从容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

小时候，养了一只小狗，又乖巧，又可爱。在家时，伊在脚下转来转去，上学归来，伊在门口欢欣雀跃，伊的小尾巴一天天地摇个不停。即便是在夜晚，睡梦中伊的“梦话”，也呜呜得动人心弦。可是有一天，小狗被收废品的抱走了，外公追了两个村子。没了就是没了，仿佛天塌地陷，之后四五天，不再和外公说话，因为认为他没有尽到责任，是罪魁祸首。

外公传给他的外孙一条扎枪，一块银元。翻盖老屋的时候，扎枪被人顺走，银元倒是还好好地躺在书桌下的抽屉里。睹物思人，于是尽量不去翻找，那种触目惊心，很疼，很疼。

你接受了一种事物的美好，就必然要接受由此而带来的怅惘。

光明与黑暗，命运的双生子，无可抉择，无可挑剔。

坐在南归的高铁上，穿黄河，过淮河，由泰山，而舜耕山，一路行来，城市，田园，收割后的麦地，郁郁葱葱的稻田，云朵欢悲，飞鸟离合，似乎尘世间所有的起伏跌宕，尽收眼底。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是旁白一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尔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还是“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都不是哎。

是中年的狼狈，是肩周的痛楚，是迷离，是惆怅。

罗永浩曾经扬言要收购苹果，后来他在微博里回应群嘲，“我承认那是玩笑的口吻，但确实不是玩笑。我可以忍受失败，但不能忍受梦想太小。”老罗有一张大嘴，众所周知，而且相当锋锐。不过呢，到底没能抵挡得了现实的骨感，负债六亿之后，上演了一出“真还记”的大戏。本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然而拭目以见，“真还”者寥寥有几？从这方面说，得敬老罗是条汉子，不止还了，而且接近完成。

又收获了粉丝一大波膝盖的老罗最近退出了所有的社交平台，称再次埋头创业。实话实讲，这对一个五十岁的油腻大叔而言，颇不容易。

中年人再也没有梦想是悲剧。中年人还在做白日梦，同样是悲剧。

公寓里的场景像是时间的凝固，恍惚日历翻到某一天某一时某一刻戛然而止。西谚有云，“太阳底下没有新鲜的事物”，墨守不是原罪，只是表象。

动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翻账页，翻账页，还是翻账页。

落日西沉，而后华灯璀璨。

在故乡，喜欢于心情不甚压抑的清晨，去小区门口，咥一碗老豆腐。“咥”字，本是陕西关中、河西走廊一带的方言土语，吃至极致为之“咥”，又有笑貌的意思。反正就是形容吃得很过瘾，因而此处拿来一用，才有了前边的界定，“心情不甚压抑”。

没有什么苦大仇深。“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唐王梵志《诗二首其一》）世间际遇，尽在“相对”二字。

前晚友好设宴，在座的诸君还曾感慨一番——能安然小聚，已是大幸，君不见小小寰球，有战火硝烟，有饿殍塞道，更不消说身边左右的天灾人祸，以及生死别离了。《朱子家训》有告诫，“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纵使是到了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新世纪，这句话也不是拿来随便调侃的碎碎念，切勿浅薄待之。

酒阑人散，天边隐有轻雷。到了东方大白，腹中榖榖，遂下楼踱到早餐摊边。

故乡老豆腐的好，在于一个“谐”字，无论是稀稠，咸淡，及之价格的多少。

徽地不叫“老豆腐”，而是豆腐脑儿，几乎是一大碗豆腐，勾芡了点配汤，每碗三元，较之故乡，贵上一元，。

北人南渡，口中的喃喃，不过是为思乡找个由头罢了。

翻弄账页，需要一个人极大的耐心。数字，表格，纷纷芸芸，错错落落，几个小时的纵横捭阖下来，再抬首时，已然是蜂拥的暮色。

而引吭高歌也好，仰天长啸也好，逃不过尘埃烟火。

无非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于是，在某条小街某爿小店祭了五脏庙后，在手机写下几句分行：

那条街道上，小饭店的名字

都起得顶顶文艺，比如“万家灯火”

比如“思湘小厨”，小面抑或

酸菜鱼？一番走马观花，健忘仍是

旧主题——需要赘述，此处之“忘”

乃忘情之忘，非忘忧之忘

万古之耿耿，岂会这般容易消弥

我有些厌倦满目的虹霓了，蝉子们

依然聒噪，抬望眼，寥星惨淡如方才

案头散碎的鸡骨。（不免联想到

洛夫先生以五香蚕豆喻绝句）

咀嚼。咀嚼吧。在夜色里

没有一个旅人可以抗拒得了四处暗箭般

袭来的怅惘。不过，我还有群山逶迤

还有你猜不透的燕人诗

蝉子们的确聒噪，旦暮不分，一味“横征暴敛”，连异乡人的耳朵都不放过。

不远处，有按摩店的粉红在蛊惑人心，有醉汉们的袒胸露乳招人侧目。转过一个拐角，再转过一个拐角，嘿，老公寓就在那里。

窗子上被二楼装修坠物打破的玻璃，仍然狰狞醒目。

中宵时呆坐案前，不知所措。欠下的文债要还，愈加艰深的山水要跋涉，不意情怀懒懒，草稿纸揉了一团，又是一团。独有皮夹中的票根保持着暂时的新鲜。

古人曾劝谏，“达人观物外之物，思身后之身，守受一时之寂寞，毋取万古之凄凉。”

心灵鸡汤足慰，但想来世务经营，有多少的目空一切眼高手低。

免不了终要做个蜗牛，周旋于方寸咫尺之间。

但足矣。

方寸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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