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转向自性，为中国原以儒家为主流的思想注入了活活泼泼的活水

《半百上学堂：北大家书集》45

北大算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基地，或说发源地。时逢伟大的五四，学校图书馆在南门前挂上一条大大的红布横幅，“庆祝五四运动九十五周年”，当然，上面写的是简体字。五四运动当时喊出的响亮口号是代表民主与科学的“德先生”与“赛先生”，可在北大校园里，比较明显的是“福先生”（freedom），自由。学生如此，有些老师其实也是。私下生活如何，那是个人的事，女儿无意置喙，这会儿说的是上课。

教室里，学生很随心所欲地拿出手机，发简讯啦、看视频啦，种种不一而足。如果是排排坐的大教室，学生又很自觉地选择老师视线外的位置，那也就罢了。但有的教室是讨论用的小教室，中间摆上一张大桌，众人团团围坐，部分学生依然旁若无人地把玩手机，置老师于度外。女儿一直很不习惯，不过，女儿颇有自知之明，在这儿的身份既然是学生，自然不便多说。

老师的随兴又是如何呢？上课不备课，任令来人随意提问，或者念过去发表甚至已经出版的论文。新近的经验是老师上课上烦了，自动停课。先是预告有学术研讨会得主持，停课一次。停课后的这个礼拜，女儿跑去上课，几乎空空如也的教室只有助教在，若无其事地宣布“不上课了。”我愣了一会，忍不住又追问：“是这次不上呢？还是这学期都不上了？”助教可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不通气的学生，怎么问个不停，眼珠子往上转了一下，这才冷冷地说：“反正已经接近期末了，课程停止，除非另外通知要上课。”

哇！六月七号学校才正式停课，当天才五月六号，足足一个月！难怪上上礼拜老师莫名地交代期末作业，而且还没头没脑地说：“唉，还要继续上吗？上课上得也烦了吧？”原来他不是在询问学生意见，是在自问自答。

不上课对女儿倒挺轻松，也算乐事一桩吧。这位专攻美学的老师一派文人气，这学期主讲的又是铃木大拙所谓“解放灵魂束缚”的禅宗哲学，不难猜测风格的自由自在。他不时在黑板上以一手行云流水的行草书写名句，书法之美与博闻强记的功力真是让人佩服！就美学而言，的确境界非凡，只是还原到思想的部分，女儿不禁要喟叹：他上课的内容，真只能说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老师云里来雾里去的风格一直没变，女儿有时听得索然无味，只能欣赏他的书法。想到得上一整个学期，心情有点闷，结果学期未及结束，老师就自动结束学生的苦刑了。

这样的作风其实还挺禅宗的！

年少轻狂，对于禅宗的自由自在其实很印心。直到有了些许年岁，再加上教育的经历，不论是人母或人师，逐渐让我对所谓的自在有了不同的想法。就像当导师，如果一开始蓄意宽和，与学生维持友好关系，很好，师生和乐融融，学生也会歌功颂德，大赞老师英明，和蔼可亲。可过不了多久就完了。学生认清老师没什么约束力之后，很快就爬到老师头上，整个班级闹翻天，作导师的弄清自己作错决策，再想翻盘？哼，门儿都没有。那真叫“孤臣无力可回天”。

修行其实也是。印顺法师在《中国禅宗史》谈到禅宗的发展，达摩祖师初履中土，传的法是“藉教悟宗”，仍有外在的规矩约束。到了东山法门，逐渐强调“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到了《六祖坛经》的惠能大师，更是把自修自证推到极致。连佛教一般的三皈依，对象也从佛、法、僧转到自性，日常修行禅定，既不靠诵经，也不靠打坐持戒，一切在自性。禅宗修行转向自性，不废日用常行，固然是为中国原先以儒家为主流的思想注入了活活泼泼的源头活水，问题在于实际操作很容易走岔。宋朝以后吸收禅宗思想的理学，后来开出陆九渊、王阳明一支，走的就是心学的路线。把眼光从外界的纷乱收回来省视自心，比起徒然外求的法门当然更真诚更实在，问题是心学或禅学漫无标准的作法，最后变成人人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打着自性的旗帜，只是各遂其私而已。心学或禅学后来走向“狂禅”，根柢在此。

爸爸也许会问，既然问题这么明显，怎么还会有人前仆后继地走向这条路？亲爱的爸爸呀，心学也好，禅学也好，走的都是一条更为易简的道路，那可迷人哪！其实祖师爷未必全然不立规矩，但流行的说法通常往自我肯定的方向倾斜，就像一条直线，明明是照着画，因为没有工尺，起初只是偏了一点点，以后有样学样，一偏再偏之后，就完全不成样了。再说禅宗的口号多有魅力呀：“一超直入如来地！”马上顿悟，马上成佛喔！时下流行的减肥法，最受欢迎的不就这种？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立马瘦个十公斤！听起来吸引力十足，虽然理智知道不大靠谱，可感性就是宁愿相信它是真的。

可惜不是！

禅宗也好，净土宗也好，甚至是女儿信奉的天帝教，大抵都有十分易简而直接的法门。老子说得不错：“大道甚夷”，最好走的大路看起来平平常常而已，可却是最不会产生后患的路。易简本身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易简的表象背后，仍有很深的宇宙大道在，这个部分，爱好简易哲学的人士可能不大容易，或者也可以说不大乐意看见，当然也就无所谓接受与否了。

亲爱的爸爸，女儿在这里唠唠叨叨，大谈禅宗的不是，其实女儿很爱《坛经》，对惠能大师的开示也觉得非常受用。可惜受用的那一大块，正巧是一般大众不大留心的。一般人只说惠能大师极重自性，却不提惠能大师强调“常行于敬，自修身是功，自修心是德。”又说“若真修道人，不见世间过。”哪来不修，光靠自性自信就立地成佛的美事？

让女儿再说一次，“若真修道人，不见世间过。”真是至理名言。女儿心上起念的时候，就把这句话搬出来念上两遍：别忙着把眼睛盯在别人的过错上，好好反省自己才是真的！

今天是五月八日了，再过一个月，女儿就可以飞回家囉！想到回家挺开心的，不过眼前得乖乖写期末报告呢。祝爸爸身心灵安康，天天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