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命之谜（十五）人类对香味的三千年追逐，连系东西方文明的精灵

世间再没有一种东西像香料这样深刻影响历史，可我们仍对它几乎视而不见的物质了。

乍听名字，香料似乎只是和香水差不多的化妆品。但事实上无论嗅觉和味觉，只要能让你感受到香味的物质都可以称之为“香料”。比如说炒菜必备的葱姜蒜三件宝，还有冰淇淋里加的香草精都是香料。它一直在影响人们的生活。

各种香料

一、上古人们对香料的热情

前面已经分析了人类为何会喜爱香味。这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本性。可以肯定，东西方一开始对香味的追求就是不同的。东方人体味淡，所以也喜欢淡雅的香料。西方人则正相反。然而在原始社会，无论东西方，人们都将香料作为献祭给神的最珍贵礼物。中国人采用焚烧带有香味的木头的形式，叫做“燎祭”。西方美索不达亚人也有此风俗。

很快香料就被用在人类自己身上。埃及人已经发明了装在玻璃瓶里的香油，原料是各种花朵，有紫罗兰、玫瑰、番红花等。味大却易变质。而中国人用的却是固体的香囊，那是因为我们祖先喜欢的是像兰草、白芷、花椒、艾草、香茅、桂皮这样的比较淡雅的香料，它们的香气若有若无，但不需要费心的处理，却历久弥新。他们赞美这些植物恒久的香气，所以《易经》中有言：“同心之言，其臭如兰。”这个“臭”其实是“嗅”的通假字。

这里面最有意思的是花椒，现在它只是川菜特有的一种调味品，但在古代花椒却被用来涂在皇后的居室墙上。这种涂料带点温暖的颜色，使整间屋弥漫着花椒的麻麻气味，因此被叫做“椒房”。原来花椒子实累累，皇室希望通过这样的装饰方式让皇后多生点龙子龙孙。花椒的味道被称为“辛”，名列五味之一。可能传统将其归于西方少阴，与嗅觉、肺脏这些搭配就是源于此。

果实累累的花椒

古罗马人也将香草用于室内。他们种植茴芹属、芥蓝、塔花属植物，用它们制出精油祭祀女灶神维斯塔。他们认为当熏精油的火中断，罗马城就会陷入地狱。

那时的男人似乎比女人更喜欢用香味来装饰自己。在《离骚》中，屈原就喜欢身披江离芷草，用秋兰结佩。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也爱好全身抹香，并用番红花香精以浸泡自己的长衫。

可见这时东西方文化中都已经有了香料的一席之地。

二、中国人最早将香文化推向高峰

随着汉朝与罗马两大帝国的建立，东西方文化日益成熟。双方对于香料的需求也直线上升。这时，一条黄金通道出现在世人眼前，那就是著名的丝绸之路。

也有把海上丝绸之路叫香料之路的。但在苏伊士运河开通前，西方人无法使用这条通路。

世人都知道丝绸之路是东方出口丝绸到西方的重要通路，知道它同时也是香料之路的人就不多了。事实上作为亚欧大陆的中心，由长安经西域过波斯到达罗马的丝绸之路汇聚了四方的珍奇特产。当时这个星球上几乎所有的宝物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香料就是在上面通行的最重要货物之一。

无论东西方，人们对于香料都有迫切的需求。这不仅是为了美，口腹之欲更是重要。想想看，如果中餐里没有葱姜蒜三宝会怎么样？传说中大蒜就是张骞通西域时带入了中土。这一点虽然没有被考古证实。但汉朝政府对传入的西域香料的确是奉若至宝。

古籍记载，西汉征和年间，京师大疫，黎民病数以万计，哀鸿遍野。而汉武帝从内宫取出从西域所得的返魂香，涂在宫门之上，香气四溢，飘荡整个长安城，病人闻香，不药而愈，哪怕已死三天的尸体也活转过来，疫情顿解。此香堪称古今第一神香，有说是西王母送给汉武帝的。

返魂香也有说是为招李夫人魂魄所用。

这样的神物当然不会存在于现实。但也体现了汉代熏香之盛以及香料的作用。与香料同时传入中土的还有佛教。对佛的崇拜很大程度上也是和檀香结合在一起的。因为最好的檀香木产于印度，它被视为“圣树”，象征着佛高尚的德行和众生的念佛之心。按佛教之言，佛祖驻世之时，世上生出牛头旃檀。一铢能香飘四十里。而当佛灭度后，这种香消失了。

因此世间佛徒以香供佛，用香制佛。但佛教言称，高僧大德自能身生至香。是为“五分法身香”，即：戒香、定香、慧香、解脱香、解脱知见香。其实这代表着习佛的境界。据说这些香气不会随风飘散，而能让闻到的众生身心安乐，所求如意，趋向佛法。

不过如此香味，凡俗难见。世间能够找来礼佛的是“五香”。这五香不是调味的茴香、桂皮、花椒、八角、草果五香，而是都梁、郁金、丘隆、附子、安息五香。它们可以调出青赤白黄黑五色香水，为佛洗浴。此外还有密宗五香，即檀香、沉香、郁金、龙脑、丁香，它们是重要法物，在修建坛城时埋在地下。其中奥妙更是无穷，供奉不同的主尊还要选择不同的香物。

五香料

以上诸香，大多来自丝绸之路。每个都有数量庞大的故事传说，特别是“丁香”。因为名句“丁香花一般的姑娘”广为世人所知。但大部分人说起“丁香”总是臆想为小家碧玉般的感觉。事实上其是东西方都很追捧的重要香料，价格不菲，小户人家是负担不起的。

丁香得名其实是因为其形状犹如钉子。而又有“鸡舌香”之别名。它可以说是最早的口香糖。大汉朝的官员都嚼它来辟口臭。最有意思的是曹操居然还送过诸葛亮五斤鸡舌香。（见于《三曹集》）不知是有招揽贤才之心还是怕了诸葛亮那张利嘴。不过在那个年代这个数量绝对算得上大手笔。

丁香

及至唐宋，国家财力充足，商品经济发达，用香文化更是繁盛，于那时形成了中国的香道文化。无数帝王将相、英雄美女，将其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推向了高峰。这里面当然少不了以豪奢闻名的隋炀帝。他每到大年三十，都在宫殿前后用珍贵的沉香、甲煎等香料堆 上数十个“香山”，焚烧一夜，火焰数丈，香飘数十里。一夜就要用掉沉香二百余车，甲煎二百余石，堪称空前绝后。到了唐开元年间，杨国忠豪奢也去之不远，其建造“四香阁”一座，以沉香作阁体、檀香作栏杆，麝香、乳香和泥涂墙。可以想象，于此阁近旁也一定是香风阵阵。不过后来都成了杨国忠的罪证。而到了晚唐，国家衰败，但人们对香料的热衷却没有减弱。唐代宗时名相元载因贪污罪被抄家，在所有赃物中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八百石胡椒，其合今制64吨。想来元载三生三世也吃不了如此之多。其实那时来自西域的胡椒可以说是硬通货。（刚刚用淘宝价算了下，相同数量的胡椒合320万元，也不为少，只是可能找不到买家。）

胡椒

中国香道的顶峰是在宋代。在这个文雅的时代，香与人进一步结合，更是辉煌。按规定，当时的官员在朝堂言事都要口嚼丁香，以确保吐出香气，外出会友更是要把香屑撒在衣服上，大袖一展，浓香四溢，甚至食品、饮水中也要加入香料。当时已经有了专门的“香水行”，贩卖各种香水。而宗教更是为香道推波助澜。在宋朝，道教到达了顶峰。而它更是与香料紧密结合。外丹术可以被用来制作各种香水，内丹术则是利用香料来通筋活脉。道教密传一种叫“三神香”的法物，此香用二十多味香料制成，据说能够“开天门地户，通灵达圣，入山可驱猛兽，可免刀兵瘟疫，久旱可降甘霖，渡江可免风波……”

像佛教一样，道教也推出代表自己境界的香品，即“八种太真天香”，是为：道、德、无为、自然、清净、妙洞、灵宝慧、超三界。

道传七十二香谱

当时的文人已经开始了设计香型，亲自制香，编写香谱，制作香具，香席。品香就是当时的一种高雅活动。宋朝的文化名人乐此不疲。其中包括有名的苏氏父子、黄庭坚、陆游、范成大等等。只可惜南国的香氛风流终被北国的羊膻弯刀划破，自宋以后，中国香道一蹶不振。

三、欧洲香水的发展和现代香水的诞生

当东方的香道陷入低谷时，西方的香水文化却继续发展。尽管爱好不同，西方人对于香料的需求比诸东方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许这是和他们的饮食结构有关。达官贵人对香料的需求几乎达到了痴迷的地步。他们同样用香水洗澡，浸泡衣服。角斗士在一决生死前都会用香氛乳液按摩身体。很多香料依然要从丝绸之路上获得。而丝绸之路的西段有通过北非的岔路，通过那里去往欧洲的非洲香料如乳香、没药等等养壮了那里的阿拉伯人并促成了伊斯兰教的诞生。

西方不死鸟传说其实与一种重要香料：肉桂有关

几乎在南宋灭亡的同时，在西班牙，一位叫阿诺·德·维尔诺夫的炼金士改良了酒精的提纯方式，这成为今天香水的起源。但当时它主要被当做药物，用于治疗风湿和痛风，在里面加的是柠檬、香草。

就在这时，可怕的黑死病突袭了欧洲。在数以万计的死亡下，信仰基督教的人们先是认为死因是“腐烂的空气”，后来又相信这是上帝的惩罚。最后觉得是水导致了疾病。结果人们居然用不洗澡作为防御疾病的方式。那时很多欧洲的达官贵人一生就沐浴三回：出生、结婚、入棺。这让白种人本来就大的体味变得突出。为了掩盖这些味道，香水产业更是蓬勃发展，获得了长足的进步。

1370年，为古匈牙利王国的伊丽莎白皇后服务的宫廷调香师发明了香氛酒精。它的香味比较单一，但可以用于室内熏蒸，更为常用。传说皇后大半生都在使用它，保持了惊人的美貌。这也让欧洲的香料用量更上一层。

伊丽莎白皇后

但是在1453年，丝绸之路上的关键通道君士坦丁堡陷落于奥斯曼帝国之手，存在千年的东罗马帝国灭亡。这是世界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因为它意味着欧洲人将无法通过丝绸之路买到他们需要的香料。这使得欧洲大陆上的香料价比黄金。

谁也没有料到，在这之前一年，一个叫“哥伦布”的孩子出生在罗马西北的热那亚共和国。四十年后，他获得了西班牙女王的资助，带着给中国与印度皇帝的国书，扬帆远航，去往西方寻到到达东方的通路。其目的正是为了获得对欧洲人至关重要的香料。自然，更堂皇的理由是：为了上帝。

他们没能到达中国，却发现了美洲，世界历史也因此揭开了新的一页。美洲没有香料，却有无数的黄金和白银。它们让欧洲有了更强的购买力，丝绸、香料、茶叶、瓷器源源不断地源着新开辟的海路流向西方。陆上丝绸之路废弃了，这成为后来几百年东西方交流的常态。中国虽然通过这样的交流收获了大量的白银，却让自己柔软的腹部暴露在西方人眼前。在海上丝绸之路上西方人发现了真正盛产香料的岛屿，此外还有属于他们的未来世界。

香料群岛

在西欧，体量最大的法国逐渐成为经济文化中心。18世纪，法国一代雄主路易十四在位，他命令仆人们专门用玫瑰水、墨角兰为凡尔赛宫打扫室内卫生，还用香料来洗衣服。在其命令下，宫中的调香师每天都得创作出一款新的香水。其子路易十五甚至建了一座香水宫，在鸽子的翅膀上浸入香氛，让它们在宾客间飞舞，每拍动翅膀一次都散放出浓郁的香气。女人们更是在头发里洒满香粉，衣服上喷香水，用干花瓣和香料熏蒸房间。如此奢华比中国的宋朝有过之而无不及，影响世界的巴洛克和洛可可艺术也由此发端。

法国皇帝路易十四

俗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高层如此声色犬马的生活终于激起了底层人民的怒火，法国大革命爆发了。这是近代的黎明。波旁王朝末代皇帝路易十六被送上了断头台。随后登上帝位的拿破仑每天早上都要用两瓶德国产的古龙水冲厕所。

虽然社会天翻地覆，但香水文化继续发展。在19世纪中叶，法国香水业者如霍比格恩特、娇兰统一了标准，现代意义上的香水由此诞生。很快影响了世界。法国成为了世界香水之都，拥有了香奈尔、迪奥、科蒂、纪梵希、罗尔等统治世界时尚界的香水品牌。形成了从设计、生产、销售的现代化工业体系。而在这同时，中国还处在重生的黑暗与痛苦之中，宋朝的风流香气早已远去。

到了二战结束，美国大兵把香奈尔香水带回了家乡，成为了玛丽莲·梦露等知名影星的爱物，一个新的世界中心形成了。新的香味文化也揭开了序幕。

香奈尔香水

客观的说，现在的香水早就不是古代的香料了。当年的宋人使用的香料全都是天然产品，人工改变的地方少得可怜。而现代的香水只有十分之一的成分是天然的，剩下的全是化学合成物。这对香水业者无所谓，在他们眼中，无论天然物质还是合成物，都是结构性物质。他们在意的只是香水的持久性和稳定性，因为这涉及到他们的经济利益。但真正的调香师可以轻易发现它们的区别。

如众所见，人类在其文明史中一直对香味不断追逐。香料影响了我们这个星球的命运。可想而知，在未来，这种追逐会依然继续下去，掌握了香味就掌握了财富之门的金钥匙。而它的含金量将随世界格局的改变而进一步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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