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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德斌|半笺娇恨寄幽怀——谈《红楼梦》里的花笺

半笺娇恨寄幽怀 ——谈《红楼梦》里的花笺

张德斌|半笺娇恨寄幽怀——谈《红楼梦》里的花笺


作者简介:张德斌,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任中国证券报编委。潜心研读古典诗词多年。《红楼梦》初学者。

古人风流儒雅,必系之于文事。文房清供虽多,居于核心地位的不过四样——笔、墨、纸、砚,即所谓“文房四宝”。而纸张作为诗文书写的最主要载体,无疑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文房用纸之精品,首推笺纸;其犹妙者,称花笺。

笺纸,就是运用中国传统制造方法制成的一种质量较高的小幅纸张。带有山水、花鸟、人物等图案的笺纸称为花笺,又叫彩笺或精笺,若系名家制作,则更为文人骚客所推崇。

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作为描写贾府这个“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闲情诗词全备”的作品,不可能没有花笺的身影。事实上,在《红楼梦》里的许多重要场合,花笺都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

红笺写寄表情深

花笺的一个重要用途是写信。古诗词中提到“笺”字,多半都是书信函件之意。比如“红笺写寄表情深”(五代·顾夐《荷叶杯》),“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宋·李清照《浣溪沙》),“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宋·晏殊《蝶恋花》),均为此例。

大观园里起诗社——被贾宝玉称作“一件正经大事”,也是《红楼梦》里最大的“雅事”——就是从一张以花笺写就的书信开头的。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写道:

却说贾政出门去后,外面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正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副花笺送与他。宝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说要瞧瞧三妹妹去的,可好些了,你偏走来。”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儿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凉着一点儿。”宝玉听说,便展开花笺看时,上面写道:娣探谨奉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痌瘝惠爱之深哉!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娣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此谨奉。宝玉看了,不觉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的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

探春的这封书信,文辞古雅、用典贴切,写得文采斐然,广受称道。但是她用来写下这些美好文字的“花笺”,却往往被读者忽略过去。宝玉“喜的拍手”,固然因“三妹妹”的佳趣与美文,其实也包括其所用的花笺。概言之,探春于此表现了“三雅”——“趣”雅、“文”雅,“纸”亦雅。

《红楼梦》里用花笺写信并非仅此一回。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宝玉过生日,“槛外人”妙玉给他写了一张“贺卡”:

张德斌|半笺娇恨寄幽怀——谈《红楼梦》里的花笺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你们这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宝玉指道:“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样子忘记了收的。”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

探春写给宝玉的信,书中只提到是“花笺”,没有讲是什么颜色,想来应该是偏素雅一些的,因为这样才符合探春的性格和宝玉探春的兄妹关系。而自称“槛外人”的青年尼姑妙玉,写给宝玉的“贺卡”竟然是粉红色的。这就令人不由得想到宝玉在太虚幻境“金陵十二钗正册”中所见有关妙玉的判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一览彩笺佳句满

笺纸的历史,至少可以上溯到距今1400年以前。南朝陈的徐陵(公元507-583年)为其所编的《玉台新咏》作序,有“三台妙迹,龙伸蠖屈之书;五色华笺,河北胶东之纸”这样的句子。这表明,在徐陵所处的时代,笺纸已具有了纷繁的色彩,由此可以推知笺纸的最早应用一定还在此之前。

正如徐陵所言,花笺不一定都用于写信。唐代大诗人李白的“笺麻素绢排数厢,宣州石砚墨色光。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草书歌行》)杜甫的“远游凌绝境,佳句染华笺。”(《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以及“一览彩笺佳句满,何人更咏惠休文。”(唐·郑絪 《奉酬宣上人九月十五日东亭望月见赠因怀紫阁旧游》),“赋就缕金笺,黄昏醉上船。”(宋·舒亶《菩萨蛮》)等诗句都表明,书写曼妙的书法、动人的诗文乃是花笺最美好的归宿。

《红楼梦》第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写到元妃贾元春省亲,在游览大观园几处亭台楼阁以后,亲笔题匾写诗,又命“诸姊妹”及宝玉也题匾写诗。宝玉最后一个写完,拿给元妃过目。

贾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又命探春另以彩笺誊录出方才一共十数首诗,出令太监传与外厢。贾政等看了,都称颂不已。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写大观园里的诗社以“菊花”为题集会赋诗。书中写道:

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又有顿饭工夫,十二题已全,各自誊出来,都交与迎春,另拿了一张雪浪笺过来,一并誊录出来,某人作的底下赘明某人的号。

这都是拿花笺来誊写诗句的例子。当然了,古人有时候也免不了拿花笺来随手写点什么东西,就如我们现在使用便签纸一样。比如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写到用花笺做阄儿:

宝玉便说:“雅坐无趣,须要行令才好。”众人有的说行这个令好,那个又说行那个令好。黛玉道:“依我说,拿了笔砚将各色全都写了,拈成阄儿,咱们抓出那个来,就是那个。”众人都道妙。即拿了一副笔砚花笺。香菱近日学了诗,又天天学写字,见了笔砚便图不得,连忙起座说:“我写”。大家想了一回,共得了十来个,念着,香菱一一的写了,搓成阄儿,掷在一个瓶中间。

张德斌|半笺娇恨寄幽怀——谈《红楼梦》里的花笺

而《红楼梦》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写到用“鹅黄笺”当标签,其特别的颜色则意味着物品拥有特殊身份:

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金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子,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笺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糟踏了。”

浣花笺纸一溪春

笺纸的制造与应用大约在南北朝时期起步,唐代则进入大发展阶段。唐代笺纸名目繁多,尤以蜀地所产最为著名。唐代女诗人薛涛(768-832年)创制的“薛涛笺”(又称“浣花笺”),是蜀笺中的翘楚(据宋代李石《续博物志》)。晚唐诗人李商隐有“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送崔珏往西川》)之句。稍晚于李商隐的唐末诗人郑谷也写过“蒙顶茶畦千点露,浣花笺纸一溪春。”(《蜀中三首》)唐人诗中也以“巴笺”指称蜀地彩笺,如杜甫诗《寄高使君岑长史》:“荆玉簪头冷,巴笺染翰光。”据清代仇兆鳌注:“纸谱:蜀笺纸,尽用蔡伦法,有玉版、贡餘、经屑、表光之名。”

上文所引的“粉笺”、“鹅黄笺”应该都属于彩笺,至于是否蜀笺,则需要进一步考证。清乾隆时期钱泳《履园丛话》中称:“书笺花样多端,大约起于唐宋,所谓衍波笺、浣花笺,今皆不传。”可备一说。

唐代彩笺普遍用于文人诗酒间,然而尚无笺纸上雕印山水花卉之说。五代末出现了砑光笺纸。砑光笺纸是雕版刷印花笺的前身,其法是以彩色纸料薄而劲韧者,覆在线刻的画版上,然后用木棍或石蜡在纸背上磨砑,使得雕版花纹显于纸上。这种砑光纸直到清代,尚在各地南纸店里砑制。北宋著名词人晏几道有一阙《鹧鸪天》词,提到这种笺纸:

题破香笺小砑红。诗篇多寄旧相逢。西楼酒面垂垂雪,南苑春衫细细风。 花不尽,柳无穷。别来欢事少人同。凭谁问取归云信,今在巫山第几峰。

张德斌|半笺娇恨寄幽怀——谈《红楼梦》里的花笺

词中“题破”为写尽、写完之意,“香笺小砑红”即指磨压过的红色小笺纸。(《二晏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12月第1版,320页)

经过宋元明的不断发展,清代的彩笺品种更为繁多,而且融多种加工方法于一体,制作出品质上乘的笺纸。上文所引的“雪浪笺”,就是有波浪形暗纹的白色笺纸。

随着时代的推移,笺纸从最初以实用为主,逐渐演变为馈赠、收藏与把玩的精美收藏品。《红楼梦》第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里,薛蟠特意从外地带回的礼品里就有花笺。书中写道:

一面说,一面又见两个小厮搬进了两个夹板夹的大棕箱。薛蟠一见,说:“嗳哟,可是我怎么就糊涂到这步田地了!特特的给妈和妹妹带来的东西,都忘了没拿了家里来,还是伙计送了来了。”……薛蟠笑着道:“那一箱是给妹妹带的。”亲自来开。母女二人看时,却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

文中在说完“笔、墨、纸、砚”以后,又将“各色笺纸”单独提出来说,可见花笺的特殊地位与价值。

拿花笺作礼品,这一风雅之举直到上世纪三十年代仍有余韵。1933年,鲁迅与郑振铎合作编选出版了《北平笺谱》。这是一部传统水印木刻笺纸集,其中包括了陈师曾、齐白石、吴待秋等大师的作品三百多幅。郑振铎后来在《访笺杂记》一文中写道:

约在六年前,偶于上海有正书局得诗笺数十幅,颇为之心动;想不到今日的刻工,尚能有那样精丽细腻的成绩。仿佛记得那时所得的笺画,刻的是罗两峰的小幅山水,和若干从十竹斋画谱描摹下来的折枝花卉和蔬果。这些笺纸,终于舍不得用,都分赠给友人们当作案头清供了。

(文中插图选自《北平笺谱》)